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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失的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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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丢失的故土之一  <br>  羽柱针茅草的摇曳声中,我渐渐听到了那似被遗忘了的风琴声,渐渐地分辨出,那片风琴声萦绕的土地,原来是被我丢失了很久很久的故土。<br>  是的,在我拾起那片丢失的故土时,我便知道了,知道了我拾起的不只是我自己,而是十年动乱的时代里许许多多像我这样命运和命运不同但也感到丢失了故土的孩子们的困厄、压抑、痛苦和迷惑。<br>  我拾起了!拾起了陕西那片坐落于大巴山区的土地,于是我乎里就有了大把大把新新鲜鲜的紫阳茶花,我把它们混在青海高原雪野上那些镶有冰花瓣儿的白色雪灵芝,马仙,红色水柏枝里面,我就可以把它们献给所有的拥,有故土也就拥有了真诚的朋友们了。  <br> ——题记<br>  说起来,现在的许多年轻朋友们可能还不明白:故乡怎么可以丢?乡愁怎么可能失落呢?<br> 其实我自己也曾有过迷惑。<br>  可是,我的生身故乡确实是被我长长久久丢失了的。在十年动乱时,不止是我,许许多多的人都曾把故乡丢失了的。只是有人意识到了,有人没意识到而已。<br>  我60年代初出生于陕西省紫阳县大巴山区一个倾斜的竹楼里。按当地风俗,我的胎盘被埋在竹楼地下三米深处。1966年,母亲把我与姐,带到青海与在西宁工作的爸爸团圆。<br>  到西宁第二天,爸爸就把我领到学校上学。<br>  那是小学一年级下半学期。我一进教室,就被同学们团团围住了,因为我戴着鲜艳的红领巾,而他们都没戴。他们这个摸摸我的红领巾边,那个拽拽我的红领巾角,后来七手八脚把红领巾解下来,却怎么也给我戴不上。一个一个手忙脚乱,急得鼻尖儿直冒汗……这使我想起在老家上学第一天,娃儿们也是这么轮着给我戴红领巾的,也是急得一张张粉中透白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像带露的荷。我心里甜滋滋的。我给他们讲我在老家上学头天戴红领巾的事,讲到最后班主任只好亲自出马,蹲在我身边,像给他自己戴红领巾一样给我戴红领巾时,同学们“哗”地笑了;在讲到班主任一蹲一站皮带拉出老长,同学轰笑时,班主任说: “笑什么?解放军叔叔还专门把皮带勒在罩衣外面!现在北京的红卫兵,也是的!”并学班主任把手往腰上一比,新同学们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br>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走在田埂小路上,望着四边光秃秃的黄土山,望着黄色的小溪,与路边稀稀落落风尘仆仆的冰草、水青稞,猫耳朵草,孤身走在昏天黑地黄风流沙之中,心中说不出的惆怅,感到那么沉,那么沉的一种失落感。但失落了什么呢?<br>  刚到高原不适应,总流鼻血,吃不下饭,头晕、恶心,回家倒头就睡了。<br>  恍惚之中一股清水味儿向我扑来,我又看到大巴山了。那清水般透明的竹,那拱出地面的根象龙爪的长胡子榕树,那似千万条蛇扭出的者柿子树,那各种姿态寿星老人般的古柏树,那形如蜥蜴、章鱼的灵檩树,那叶子像无数召唤着的手掌的棕树……仿佛我化为一阵清风穿梭于大山四面藏挂的水帘之间,弹响无数面巨大的竖琴!仿佛我化为一只点水雀儿与那些透明的银燕鱼追逐嬉戏于尧溪河底折射出的缕缕彩光之中!仿佛我变为一只红蜂从这株紫阳茶花飞向那株,把清淡的茶香,舞成一朵祥云……又仿佛被妈妈用长长的自纺的真丝带背在背上,走在弯弯曲曲从太阳垂下的小路上,小路上一会儿跑着白麋子,一会儿走着熊猫,一会儿出没着温驯的黑熊……<br>  醒来才知是荡荡悠悠一场梦。鼻血又出。爸爸用几条毛巾搭在我额头上,把头发缠在我中指上,把烧了的头发放进我鼻孔…… 没想到第二日班主任就悄悄对我说: “现在没有少先队了,都是红小兵,高年级是红卫兵、红哨兵,你不要戴红领巾了,争取戴上红袖套!”  我恋恋不舍地告别了红领巾,各方面积极努<br>力表现突出,可是一多半人都入了红小兵,我仍没入上。老师似乎忘了我的申请。但我仍期待着,期待着有一日老师能记起这事,到后来我觉得老师望我的目光都有些可怜巴巴的,我便不敢正视老师的目光了,老师美丽的眼睛怎么给我那么一种感觉呢?一望就仿佛跃入霏霏的梅雨季节,天地变得一片雾蒙蒙、水蒙蒙。为什么总给人一种没有路的感觉,一种永远走不出雨季的荒凉感:那雨雾深处,隐现着光秃的黄土山,显出一种寂寞,让人感到阵阵酸楚。<br>  这才知我家成份不好,这才从人们的目光中知道自己是低人几等的。小小女孩便有了自卑感,而这种自卑也是生伯被人发现的。这才知道,文化大革命已拉开帷幕。<br>  那时最害怕的事就是填履历表。每次填表我就用左胳膊围成一个圈,把两肩耸起,把头埋下,自己填的内容生怕被人窥到。这时,每一种细小的声音对我都如雷贯耳。一看到“家庭成份”这一栏,我的眼睛就会发麻,手就会发抖。爸爸是革命干部,填“革于”心总会怦怦乱跳,像撒了谎,像做了一生中最丢人的一件事。想填爷爷、奶奶的成份,又怕被人指指戳戳,戳得心直流血;还怕被男生起外号,阴一句阳一句,更怕回家路上被一帮孩子喊着号叫骂。<br>  记得爸叫我填“革干”时,还给我看了文件的,于是就填了“革干”。其实我也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但总可以不去触动心上的伤疤。<br>  战战兢兢交了表。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第二天,老师放学前对全班同学说: “按我校统一规定,家庭成份不好者一律不许填革干、职员、教师等……”说完将四份表格退还我们四人重填。我的头里轰地一声,在各种各样同学的目光<br>中我差点没休克过去。老师的目光中并无责备,而是透出几丝怜悯,那美丽的长睫毛后面又是那迷蒙的雨雾。但这比任何责备更叫我受不了,那一次我懂了什么叫“一默如雷”。强忍着羞侮填空表,就像经历了一场战斗,浑身发软,汗水泪<br>水一齐涌流出来。放学了,唯剩三个被叫重填的女生,那两个趴在桌上哭泣,而我坐在位子上动弹不得,像被人抽去元气。<br>  直到天色幽蓝时,方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出教室。不知该走向哪里,那时,妈被下放爸被抓走姐参加宣传队住校。两派的红小兵都不敢要我。<br>  那段日子,总仿佛走在一条“破碎的心”拼成的石子路上,整个世界是走不出的雨雾,雨雾中隐现着一双双令人心悸的眼睛,飘动着一张张令人发悚的嘴唇,闪现着一束束扎入的白光,透出一种半明半味的非人间气息。总是在迷茫中不<br>知东南西北,总是不小心就跌入路边的泥泞,拼命挣扎却不敢呼救,看不到水流却总觉得身上湿漉漉的。家住在学院后面,原是一个大坟场,遗留下一个龇牙咧嘴的大石狮子,令人不寒而栗,以前我总是绕开它,那天我鬼使神差般地走向它。我与它对望,久久地对望。我忽然发现它的目光中透出慈爱,显出周围人目光中都没有的智慧和深沉。它像一个饱经苦难的老爷爷,从远古从另一个世界向我走来。我知道它不会伤害人,知道我不需像提防人一般提防它。我的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我依在它的身边很久很久,诉说我压抑了很久的委屈,它静静地听着。说到动情处,我泣不成声,它也哭了。我把身子拱在狮子的脖子下面,便有了一种被保护的感觉,那会儿似乎唯有石身才能替我承受那太大的压力。<br>  那日回家,我在坟场拣了许多彩陶碎片,拼出许多人、兽,并把它们整整齐齐摆在我床头。后面的日子我总有种被压扁成一只螃蟹的感觉,似身上布满了鲜红的斑点。总有种眼睛死盯着前方,却不由自己横着走的感觉。<br>  “不提故乡!不提故乡!”一提起就有种心烦的感觉。 “爸!不提爷爷、奶奶!不提外爷外奶!不提不提不提!”一提起头就隐隐作疼。<br>  真是的!干吗要提?你还不是说我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那与我从没谋面的爷爷奶奶,外爷外奶对我没有任何影响?可是周围人的思想都不拐弯的,谁听你解释!我还想不通呢!凭什么?我也恨那些剥削人的人,恨那不公平的人吃人的旧社会,听忆苦思甜报告我哭得最伤心,我打心眼里热爱毛主席、热爱社会主义制度的……<br>  记得那是个大雪天,我在房里费尽全力也拉不开被冰冻住的门,用杯子泼了两瓶开水、摔了一个趔趄,才把门打开:。只见门外又新贴了许多写给爸爸的大字报、漫画,门边一角一张大字报里包了一对崭新的羊毛袖套。这定是哪位母亲看到我冻成红馒头的手不忍心而偷偷为我缝制的。在轻视的目光中终于坦然了的我,在同情的举动中竟泪如雨倾。心中对这位不知名的好人充满了非常的感激,却不愿意再有什么人这样同情我,这使我一下子觉得自己十分可怜并生出一种不正常的心态。原来,小小的我一直在自觉不自觉地争取建立一个完整的人格,这使我对大自然充满向往。<br>  那时家中6口人靠爸爸一人的工资生活是比较艰苦的。但我是身在苦中不知苦,对物质生活的要求低的不能再低了。那会儿和姐姐一起吃野菜咽麸皮仍觉得很香甜。吃不饱只使我在大自然中的时间加长。<br>  投入大自然不仅是吃野豌豆、吸甜蜜蜜,吃酸纠纠、挖野菜、拣麦穗、饮日露吸月华,而且可以感受那“不是低人一等”的感受——我与大自然是平等的。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父母不在身边,有了委屈只要跑到大自然中去都会淡化。<br>  渐渐地,我与学院前边的湟水河,与学院后面的高寒草地都有了很深的感情。仿佛那小水塘一个一个毛茸茸的,小溪水一条一条黄亮亮的,针茅草一簇一簇清淡淡的,野花一朵一朵芳醇醇的,都是因为长在我生命中的缘故。我记不起那<br>已模糊了的生身故乡了。就是故乡的河,故乡的竹偶尔闯入我的脑海,可是一想起那是奶奶爷爷生活过的地方,就狠狠甩甩头,将那思绪一个浪头打回去,不愿回忆那叫人不高兴的事。那里除了给我带来耻辱的几座坟茔,一切都淡远了。亲<br>人们虽不在——起,但都在青海,酸甜苦辣都在这片地上,我怎么愿想念那片越来越陌生了的山地呢?<br>  </p><p>丢失的故土之二<br>  记得,那会儿我都上初三了,仍没入上团,几次报上去都被卡下来了。一天,校团支部宋老师悄悄告诉我: “你的入团申请,批了!明天将在全校举行入团宣誓。”见我直摇头,宋老师又补充道: “这回是真的!”她拿出夹子里的一张<br>表格,让我看。我认真地看了看那几个新盖的红章子,又用手去摸,红印泥就粘了些在手上,往另一个手上一按又一片红,眼眶就有些湿润了,另有一种腾云般的失重感。<br>  最后一节体育课也无心上,我飞也似地跑回家去。爸爸正收拾东西准备去五七干校。我抢下爸爸的东西: “爸!批了!批了!”爸的脸一下子苍白了: “批?你才13岁!为什么批?”泪水一下子从我眼中涌出: “不!不!入团批了!”我给爸爸看我手上的红印泥。爸这才松下口气,拿毛巾擦汗,手仍在微微颤抖。他忙不迭地去给我们宋老师打电话证实一下。我的心又一酸。<br>  是的,爸妈心里藏着多深的隐痛啊!因为家庭成份,三个各方面都很出色的女儿都在两派斗争中受尽了屈辱、组织问题迟迟解决不了。尤其是去年姐入党被卡,爸气得大病一场。我们三个女儿越懂事,爸,妈心中的内疚越深,他们总觉得<br>对不起我们。一想到女儿们将无出头之日,爸整日唉声叹气。那时政治生命就是一切。这次我入团对他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那一晚,爸喝醉了,嘴里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又哭又笑。<br>  第二日,我穿上妈妈给我寄来准备过春节穿的新衣服,红条绒被裁成许多块,然后很巧妙地镶了黑边缝合在一起,圆领上绣有两只小白鸽,白鸽的眼睛中又有一对银色小鸽子,美丽无比的衣服,戴上毛主席戴八角帽的像章去上学。快到<br>校了,又觉得不对劲,又往回跑,找出一件男式黄军装,别上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像章,又向学校跑去。已晚了。新团员已站在学校礼堂的舞台上,每人手中拿着一张纸。宋老师正在给他们发团徽。一进班,同学们就把我往讲台上推。我低<br>了头,耳朵却竖起,多想听听是不是有人喊我,怕像上次通知了又被刷下,弄得无地自容,脸涨得火烧火燎的,眼睛盯着地,似乎随时准备找个缝子钻进去。直到麦克风中又清清楚楚地减出我的名字,又望望班主任的目光才跑上台子。<br>  宣誓时,高举着自己的拳头,仿佛举得不仅仅是一个神圣的誓言,而是一个少女的生命,从这一刻起,我就可以公开地将自己与共产主义事业相联系了;从这一刻起,组织终于接受了我这早想交给组织的生命了,——就这么把自己全部<br>地交给了那片旗,少半生了,这是最神圣的时刻,世界都在这一刻光辉烂灿起来。<br>  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挺起胸了,真的很久了。一想到为了这一刻,自己每早5时就爬起来赶到班里学雷锋偷偷做好事,用冻成馒头的手在冰水中冼拖把,手被铁门把粘掉皮的情景;一想医生手册》。这才知道属正常生理现象。<br>  从那以后,我有事没事就跑到大自然中去。总觉得这一切是这片土地赋予我的,对土地的感情更深了,这会儿,我更记不起我那远方的生身故土了。</p><p><br>  丢失的故土之三<br>  接着是1974年,全国恢复中考,我的成绩名列前茅。待到填升学表格时,爸爸特地从农村赶回来,与我商量:可不可以在亲属中有无重大政治历史问题一栏中什么也别填。若填,咱家的成份本就不好,加上这些事你就上不上高中了!你<br>二伯的事别说你们学校连学院组织部都不知道……<br>  我望着爸爸,忽然发现爸爸陌生了,像一个极熟的字,仔细看时越看越不像。爸爸!您不是一直教导我们要正正派派,坦坦荡荡做人吗?您不是在皮鞭下在老虎凳上宁肯皮烂骨折也不肯出卖自己的同志们吗?您不是一直以您高尚的品格与行为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吗?最最尊敬的爸爸呀!您还是那个从全国重点高校所在地北京自愿来支援边疆的有志之士吗?……?最最敬爱的爸爸呀!您怎么会这样对我讲呢?应该相信组织,不能搞欺骗呀!<br>  那会儿我对组织的信任与对领袖的崇拜是融为一体的;而这种对组织的信任同样与对自己心中真善美之神的崇拜融为一体的。<br>  爸爸似乎读懂了我的目光,低头思付了一会儿,再抬头时,眼中泪雾迷离,似蓦然苍老了10岁。爸爸鼓足了勇气才望定了我的眼,底气不足地对我讲了许多我家三姐妹因家庭成份及故乡亲人政治方面原因上学、评选,入团,招工多次受<br>阻的事,又讲了自己哥几个在文革这几年因上述原因多次含冤受屈以致二伯伯被屈致死的事,讲了舅舅等人的遭遇,最后讲了一位叫毛泽西的侄子因名字被抓进牢房的事——按家谱:宏大光悠远,高明泽永清,他正是泽字辈,起名字时中国<br>还处于旧社会。提起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爸爸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流了泪。<br>  我想到自己入团的艰难,终于点了点头。<br>  可是晚上我越想越觉得若这样做对不起我才加入的团组织。由于当时的政治教育,自己纯洁的天性以及受父母高洁人品的影响,自己的心态总像幽兰一般高雅脱俗,内心世界容不得一丝儿灰尘的。倘若我填写了,组织上真能破例地信任<br>我吗?若我上不上高中,13岁纤瘦得像豆芽菜一般的我能去干什么呢?乡年龄不到,又没有插班、补习这一说,我到哪里去谋求一条生路呢?我若上不了高中,爸、妈的心中会多难受!虽然社会上把知识分子当成臭老九,可是妈妈始终认为爸爸从事的教育事业是最崇高的事业。爸妈立志无论多么艰难都要将我们姐妹三人送到大学毕业的。在那艰难的日日夜夜里我怎能忘每当自己考试成绩好时带给父母由衷的安慰呢?这正是这风雨飘泊、四散分离的“家”有的一点温馨与希望……我第一次失眠了,从没有撒过谎的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唉声叹气,早上起床后,脸上青幽幽的像一个怅鬼。<br>  第二日填表时心想不填,可手根本不听使唤,在“亲属有无重大政治历史问题”一栏中填写了满满一栏。填完了先是一种踏实感,接着是一种奇异的感觉;那是那一回我与姐姐误食毒蘑菇后的感觉一一我躺在临时支起的抢救床上,细细地品味蘑菇的毒素在嘴唇,食道、胃跳动并向心区辐射那轻微的刺庙,感觉体内压抑的排出与内脏的渐渐麻木,我恍惚听到风琴声自远方飘来,那是一种绝妙的美感,那是一种死亡逼近的快感——这会儿我才明白了:这么多年潜意识中我一直在寻找一种烈士的心态。特别是忍受屈辱之后。仿佛是革命战士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炸药包去炸敌人的雕堡,感觉自己的血肉在粉碎的那一刹与自己的同学、自己的团组织、自己的信仰溶为一体,灵魂得到一种升华。<br>  公布上高中录取名单时没有我,那种坚信组织会信任我的感觉消失了,但仍有种灵魂升华的悲壮感,而现实很快教训了我。<br>  首先是听到卡我之人并不完全是因为我家的政治背景,而是因文革中是对立派。再就是看到珍惜我数学上创造能力的郑老师,爱惜我音乐方面才气的丁老师……一趟趟往教导处跑,有几位老师与教导处负责人吵得声嘶力竭的情景,特别是看到作为大学教师清高的爸爸,在被捆打、批斗都决不屈服的爸爸竟一次又一次找校领导与市教育局领导,拿一大堆材料一遍又一遍地讲他极不愿意提及的故乡亲人文革前期因成份不好被冤屈至死的经过,汗水与泪水俱下的情景。<br>  爸爸呀!滚滚的任河冲去了二伯伯死不肯瞑目的遗体,遮住了那如天大、如海深的冤屈,控诉了那死都不让收尸的两派斗争的残酷,可是它却永远抚不平您心上的伤痕。二伯伯被屈死的那一夜,您乌黑的头发白了一半。而我多么不懂事,不仅仅是自己狠狠地在爸爸带血的心灵伤口之上捅了几刀,而且把利刀交给所有不明真相的人让他们一次又一次捅在爸爸的伤口上……天苍苍,夜茫茫,身体极虚弱的爸爸可否能承受这一切?爸爸也是一个好胜心、自尊心很强且极有骨气的人啊!我就是九死也赎不清我的罪过呀!<br>  为什么要填呢?为什么?仅仅是为了证明什么?仅仅是为了自己那种感觉?为了我这不可更次看到了那由紫花针茅、羽柱针茅,青藏苔草组成的山坡草地,又一次看到了那由杜鹃,箭叶绵鸡儿、金露梅、野百合组成的高山草甸: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在人群中活了,第一次感到自己完全恢复自我而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第一次真正找到了表达自己的最好形式——唯有在音乐中,别人不在乎我的成份,我的故乡,唯有在音乐声中我与所有的人站在同一个生命台阶上。<br>  一个定格,台下响着一阵又一阵海潮般的掌声。泪水、汗水又一次涌流出来——或许有人看出我在舒发什么但说不出我在舒发什么;或许有人看出那是只受伤的天鹅在拼命挣扎在与自己的命运做不屈不挠的抗争;或许有人觉得舞蹈中表<br>现的是一种强烈的个性;或许有人意识到那是一个倍受屈侮的灵魂仍在执拗地表达对生命的热爱;或许有人认为那是那个时代勃发的一种革命热情,或许有人听懂那如泣如诉的心音;……<br>  谢过三次幕,下来,我感到浑身痛楚万分,走到后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走出来忽觉得轻松多了。<br>  高中才上了一个月,又轮到填表了。望着亲戚中‘有无重大历史问题’这一栏,心悸动过后,竟出奇地平静了。我拿起写大字报用的毛笔,饱蘸黑汁,一手撑桌,一手悬笔,毫不犹豫地填写了一个大大的“无”字。半天没反应过来,仿佛木是自己填写的——心伤透了便麻木了,并且这麻木中似乎有一块又肮脏,又丑陋、又贫穷、又低贱的地方,忍不住厌恶地甩了甩头。等反应过来,表已被组长收去交了。<br>  第二日早自习,S老师专门拿着我的表格来了。他把表格狠狠往桌上一摔,一阵阵恍惚就向我扑来了。他批评了些什么呢?飘忽之中我听不清,只听到后面一句: “这都是由她的阶级本性所决定的!我看她以后可以干啥?做贼!”<br>  我“忽”地一声从位子上站起,双手攥拳,两眼喷火,一股血气冲上天门穴,头轰轰地忽大忽小。全班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注视着我。以前老师只要点名叫我站起来,还没分清是表扬还是批评我的泪水就会如雨而下。而今日,我第一次勇<br>敢地与老师对峙,我抑制着袭来的眩晕,一脸的不屈。<br>  “就是不填!”<br>  “就——是——不——填!”<br>  我听到我的灵魂歇斯底里地喊了二声,随着一声闷雷,体内像什么被撕成几块了,我感到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剧痛,麻木被击出几个大洞。泪水又要涌流了,可是我不让,我咬着下唇,感觉血渐渐流入我的喉咙,一股血腥味冲向我的鼻孔。我就是要把苦涩全部吞咽回去!在这样丑恶的人面前绝对不能流泪!不能!绝对不能!是的,你可以因为我家成份不好而不在乎我的人格、我的自尊!你甚至可以把成份不好人家的孩子不当人看!你可以因为我上高中而整那些正直善良的为我们讲公正话的老师们!你可以把我当成两派斗争的牺牲品!你可以因我原初中班的老<br>师与你吵了一架你就整所有与我一个初中班考来的同学们!你可以逼任课老师轮番批评我而使我哭得眼脸终日红肿褪皮!你可以以你五十岁的智谋一次次在公共场合羞辱一个14岁的少女,骂她是“资产阶级小姐”之类的话!可是,你不能扭曲一颗少女的心!是的,我知道无论我填还是不填你都要踩人伤口的!我知道你是喜欢站在人的伤口上自得其乐的。阶级本性怎么决定的?做贼?啥叫贼?谁是贼?你说?你不说?你敢不敢说!一向温驯的我忘记了一切,手中的敞口墨汁瓶子被我一下子捏碎了,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手仍紧攥着些碎玻璃碴子。目光,绝望的目光将一个一个问号射出去。<br>  少女的世界是容不得阴谋的,更容不得丑恶的。一旦发现理当十分尊敬的“人类灵魂工程师”竟血口喷。人、恶语伤人,那种无所畏惧,拼死拼活的劲儿,仿佛一个勇士冲向敌阵。我与他对峙着,我微仰下颌,感到脸上凉气缭绕,眼前<br>阵阵发黑,脑子里出现了一段可怕的空白。<br>  被我的神态弄得十分下不了台的S老师,忽然笑了。S老师原本满脸横肉,这一笑极像一只笑着的老虎。我打了几个寒颤。这是“划时代”的一笑,我觉得天地一下子改变了颜色。一些清脆的玻璃破碎声伴着清亮的水珠纷纷落下,我顿时觉得自己元气丧失,并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的娇小无力——仿佛面对比自己强大几百倍的阵敌,先就被那可怕的气势在精神上彻底击溃了。世界崩溃了,化为无数碎片飞散而去,那飞扬不落的是无数只鸽子吗?那起伏着的是荒凉的高寒草地吗?哪里是我的由紫花针茅、羽柱针茅、青藏苔草组成的山坡草地?哪里是我那由各种杜鹃、箭叶绵鸡儿,金露梅、野百合组成的高山草甸?<br>  我感到自己脚下站立的土地被抽走着,那是我依偎过多少回,亲吻过多少遍的黄土地呵!我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慌、害怕——那远去的土地像母亲一般颤动着身子哽咽着,像父亲一般在最后逝去的那一刹背过身去任风吹动他的白发……不仅是旋律而是所有的声音都退去了,仿佛世界上唯有的一根以前不论周围环境怎样恶劣都用自己小小的生命用力撑着的擎天大柱也随之崩塌了,我跌入一个黑色深渊,灵魂发出一声声悠长凄切的呼救声……<br>  下课了,我依旧站着不肯坐下,无论同学们怎么劝我。望着几位围过来的同学们双双泪水盈眼睛,迎着各种各样同学们的目光,听到各种各样同学们的议论,那多少年深埋在心底的屈辱与负罪感忽然远去了——自己心中最深的痛苦不就<br>是绝大多数同学无法了解我的内心世界?最切的伤疼不就是绝大多数同学无法了解我所遭受的天的屈辱吗?可是我也可以像S老师那样笑呵!为什么一定一定要证明自己的内心世界呢?为什么要历经千辛万苦忍受千种磨难赎那本不是自己的罪?为什么要不知不觉地表白自己走那千里朝拜之旅呢?为什么在这样艰苦的生存空间中还固执地要树立自己的人格重视自己的品格修养呢?为啥要自缚高加索山崖像普罗米修斯一般呢?别人认为我是啥样我就可以是啥样!真是那样,伤害就不会这么深呵!我可以笑!在最大的屈辱之后!我可以笑嘛2在所有的白眼、唾弃、不屑,嘲讽向我掷来时!我可以笑嘛1我是阶级敌人!我是贼!一想到“贼”这个字眼,我的浑身像过电一般心头的鲜血泪泪地涌出——这个字眼是自己过去清高到都不愿用于任何人的字眼——但这大面积的锐痛很快又退去了,我会笑呵!这么多年,我应该还是会笑的,在大自然中,我一笑,太阳也变得更加明丽了呢!我冲着围过来的同学们,冲着被唤来为我擦手上伤口的校医、甚至冲着还站在那里的S老师微微地笑了笑,又楚楚地笑了笑,许多的女同学却在我的微笑中哭了。<br>  笑在我的脸上凝住了,仿佛是突然凝固的海又一瞬时变成一片苍黄的山地。我脸上的“山地”渐渐地趋于“平地”,沧海桑田的变故在我眼前历历闪现。我听到一阵阵遥远的鸣音向我围来,声音越来越大,像亿万辆救护车呼啸而来,车灯摇曳,体内又是一个闷雷,里面又有什么被撕破了,那被雷电击出的几个大洞的麻木渐渐退去着: “以前,我只是丢了我的生身故土,而现在,为了一段晦暗的日子,难道我不仅把我的生身故土丢了,而且把自己的生命故土也丢失厂吗?” “丢了自己的生命故土我还是我吗?我还是父母、姐妹、任课老师仃)珍爱的竹吗?我那像天鹅一般洁白的舞魂呢?我那首珍藏多年的贝多芬《命运》交响曲呢?……”<br>  那一位在苍白的月亮中定格的少女是我吗?那流着两行清亮泪水一次次谢幕的少女是我吗?<br>  为什么?那遥远的潮水般的掌声中仿佛汇入了口哨声、起哄声与那么多贪欲的目光?<br>  泪水,在肚子里转了99个圈,终于扭扭曲曲地冲出眼眶,带出两条奔腾的河……</p><p><br>  丢失的故土之四<br>  直到1978年,成份再也不是衡量人的一个标准了,所有‘的冤案终于到了平反的一天了,一口压了十几年的浊气才开始慢慢向外吐。<br>  记得当时看了文件的我,不但激动不起来,心中反而沉沉的。<br>  从今往后,我真的与周围人一样了吗?我真的不需要因不肯被压在生活低层而拼命挣扎了吗?真的不需要为了证明什么而苦苦地折磨自。已了吗?真的不需要因不肯扭曲自己而不断地丢失什么了吗?真的不需将那个富有人情味的真身隐藏了吗?<br>  若真是,从今往后,纵有再大的风、再大的雨,我亦不怕!从今往后纵是再大的痛苦,再大的委屈我也渴望承受!<br>  ——那也是作为一个人,一个与周围人一样的人的真切的生命感受!只要与别人一样,承受着也是我的幸运呢!<br>  当然,只要活着,仍会承受来自各方的压抑,因为生命从某种意义讲就是压力下产生的一种秩序,但这种压抑已有了本质的不同。<br>  每当明白过来,总有种疲惫感。<br>  真的没有人问起我的成份、我的故乡了。<br>  记得看了文件已几年了,有一次下午出大学校园去看病,迎面遇上班里的老大姐,她问我:“出去?”我说“我去医院,我给老师请了假……”看了我机械地毫无意识地解释的样子,这位有过同样经历的老大姐竞热泪盈眶,她用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我的背,一遍一遍地说: “记着!我们都记着!不是从前了!不是了!你只需回答; ‘是’或‘不’就行了!再不会有人总监视我们,总跟我们过不去了!不会了!同学们都像对待与他们一样的人一般爱我们、恨我们,骂我们、宠我们!知道这次选举你得了全票吗?……”我们相视着,泪水潸然而下。<br>  真的可以表现自己的个性表现自己的情感表达自己所思所想所恨所怨了,记得自己的第一篇散文在报上发表后,兴冲冲地胞回家给爸爸报喜,不想爸爸却冷冷地说: “多少钱?”我一下愣住了,望着爸爸饱经风霜的侧影,我这才记起爸爸原来是人民日报的特邀记者……我才涌起的写作热情被一阵冰雹打下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体裁丰富多采的文章出现在大小报刊上,自己完成任务般写的暴露问题、提建议的文章《地球在哭泣》《改革忧思》等见报后不仅没给自己带来任何麻烦,而且在促进问题的解决方面起了一定的作用。爸爸悬着心渐渐放下了,终有一日,爸对我说: “写吧!写你最喜爱写的散文吧!只是记了那可是一种创作,要写出你的个性、风格,要以真情打动读者……” “听说现在出书要求作者本人包销,你加劲写!早些出本散文集!到时我老头子就背上你的书到处去卖!”我们忍不住笑了,只是我心里酸酸的又甜甜的。 真的可以还我女儿装,穿上飘飘逸逸的长裙漂漂亮亮地走在大街上了。记得那是1982年7月,西宁街上还没有几个大人敢穿裙子,我们一帮老师穿着五颜六色的裙子两次从大街上翩翩而过。那是一个晴早,穿好裙子的年轻女老师推来搡去谁也不肯先出门,最后只好抓阄,出门后便拉了手走成一排。走了不到50米我们的身上都冻出像小荔枝般的疙瘩。在众目睽睽之中,女老师们一个个又紧张又兴奋又羞怯又自豪……仿佛一群才出壳的浑身绒毛被粘成一撮撮的小雏鸭,战战兢兢地试探春水。不知怎的我就想起家中养的那一盆扶桑花:多少个夜晚,它把花身子卷成一个长筒式的“望远镜”偷偷窥望,终于将四个蝴蝶触角般的花芯小心翼翼地伸得长长的,若谁伤了花蕊,扶桑花晚上合上后,第二日便无论如何也不肯再打开。那天下午,我们穿过大街返回学校时,发现许许多多姑娘都穿上了裙子,一种美丽的心境就飘起来了:原来这么多人都在等待,等待着还回我们本来的样子! <br>  真的可以从宏观上了解中国在世界上的真正地位,中国的真正经济发展水平了,终于可全面客观地认识自己与社会了。记得几位出国去的朋友,寄来了一封封信,谈到了许多有关中国经济状况的话题,紧张与慌乱中我把信全烧了。而后来在我国的大小报刊上竞看到许多这方面的文章,许多数据,情况比信上还详细。<br>  特别是这几年到祖国的沿海一带城市走了走、看了看,看到人们真的活跃起来了,经济真的活跃起来了,尤其是农民的生活有了极大的改观……虽然宏观控制,微观搞活的有些环节还有待进一步理顺,虽然祖国还处在痛苦的思索、摸索、探路过程中……但改革开放的路上母亲正艰难地带着十亿人民一步一步向前走着。<br>  渐渐地,我才明白,我期待的这一天终于来了。每当走在大自然中时,我又有了一种飘逸感,仿佛我已羽化,飞到那片高寒草原,像儿时般尽情地舒展自己。  渐渐恢复人性之后,随着悟性的渐渐提高,我愈来愈清楚地听到一个呼唤声丁,我越来越为这呼唤的深沉博大激动不已。终于有一日,我做了一个梦,醒来我仔细地想,那是哪里的山林中一只一只千遍万遍招呼我的大手(棕树叶儿)?<br>那是哪里的水流中有一只一只干声万声呼唤我的水哨(点水雀儿)?当我终于从那片模糊的影像中分辨出那是我的生身故土大巴山时,泪水禁不住一次又一次涌流出来。<br>  第一次明白了,生身故土难舍也难忘,这不仅仅是情分而且是一种深深的缘分。这种人与土</p><p>章,许多数据,情况比信上还详细。<br>  特别是这几年到祖国的沿海一带城市走了走、看了看,看到人们真的活跃起来了,经济真的活跃起来了,尤其是农民的生活有了极大的改观……虽然宏观控制、微观搞活的有些环节还有待进一步理顺,虽然祖国还处在痛苦的思索、摸索、探路过程中……但改革开放的路上母亲正艰难地带着十亿人民一步一步向前走着。<br>  渐渐地,我才明白,我期待的这一天终于来了。每当走在大自然中时,我又有了一种飘逸感,仿佛我已羽化,飞到那片高寒草原,像儿时般尽情地舒展自己。<br>  渐渐恢复人性之后,随着悟性的渐渐提高,我愈来愈清楚地听到一个呼唤声了,我越来越为这呼唤的深沉博大激动不已。终于有一日,我做了一个梦,醒来我仔细地想,那是哪里的山林,卜一只一只千遍万遍招呼我的大手(棕树叶儿)?<br>那是哪里的水流中有一只一只干声万声呼唤我的水哨(点水雀儿)?当我终于从那片模糊的影像中分辨出那是我的生身故土大巴山时,泪水禁不住一次又一次涌流出来。<br>  第一次明白了,生身故土难舍也难忘,这不仅仅是情分而且是一种深深的缘分。这种人与土地的缘分是一种血肉缘分,就似我那出生时按家乡风俗埋在竹楼下的胎盘,就似树的枝与根的中心对称,就似我这个飘落的种子,飘泊了二十多<br>年,仍感到那棵树的根在泥土中探索我的行踪,那是我今生今世永远走不出的牵绊。我终于走过了一个扭曲的时代而恢复为一个完整的人。我终于有了乡愁了。我终于和别人一样思恋故土,而不是为了逃出记忆而飘泊在异井他乡了。<br>  今日里回望,才发现那片尘封的乡愁,已长出萋萋芳草,直蔓延到天地苍茫里,那芳草尖尖上已开着个十百千万亿朵紫阳茶花,那乡月一般皎洁,乡土一般素雅的紫阳茶花呀!每一阵风过,那茫茫萋草都像一部硕大的风琴,演奏在大巴山上空。<br>  第一次明白了,总在我心头回荡的风琴声,原来是故土的声音,那片风琴声萦绕的高寒草地,原木是在回巳我那丢失很久很久的故土。漫漫二十几年,故乡忍着被遗弃的痛苦,一次一次在关键时刻提醒我,在迷茫时为我指点迷津,在绝望时给我生的力量……使我走过那个扭曲的时代而没有失去人格,使我在经历种种磨难之后依旧保持着对生命的挚爱,使我在无沦怎样恶劣的环境下都没伤害过任何人。若不是生命中隐约着的风琴声,我定是走不出那如雪的冬季呢!<br>  终于求爸爸了:给我讲讲故乡吧!讲讲吧!老家尧溪河口子上还是长满了栀子花,桐子花,鸡蛋花吗?米家坡上还是长着橡子树,红豆树、女儿红树吗?还有白麋子趁天黑时爬上咱家磨盘柿树上偷柿子吗?金丝猴、熊猫还常来咱家“拜访”吗?后院篱笆园内还是不时钻出毛竹笋,佛肚竹笋,湘妃竹笋吗?咱家火炉坑上的斑竹笆遮(音记)上还是凉有腊肉,核桃,板栗吗?家家楼上堆有的黑白木耳,天麻、杜仲,何首乌,麻、龙须草还是运不出来吗?……<br>  每在这时爸爸的目光就复杂到让我捉摸不透。<br>  今后呢?生命的路谁也说不准的,但是只要我不再丢失故土,相信自己会稳稳地走下去。<br>  可不是?当你也听到一阵一阵风琴声时,那便是我想告诉你,但我自己也无法准确描述的生命深处的什么了,当你品味那又苦涩又清凉的紫阳茶时,请别忘了,那淡茶是需一遍又一遍冲喝且是越到后面越有味儿的,请别忘了,那淡茶不仅<br>仅是淡淡的苦涩与淡淡的清香,那是可以预防并治疗中老年各种疾病(包括癌症)的。当那清清凉凉的紫阳茶味儿久久地在你心头缭绕时,请别忘了,那可是我那坐落于大巴山区紫阳县的特产呀!<br>  风琴声又响了,我独自走在一条幽长的山涧小路上。渐渐地,我又是那个戴红领巾的娃儿了。我拨开匍伏的草竹觅寻我失落的乡愁,我拨开丛生的竹影拣拾我丢失的故土,我追逐月中的丝竹弹响我久远的记忆……像拣着雨后各种各样的蘑菇,又似摘着一个又一个殷红的桑甚儿,更似折下一朵又一朵露珠儿在花瓣儿上颤颤悠悠的紫阳茶花。</p><p></p><p><br>章,许多数据,情况比信上还详细。<br>  特别是这几年到祖国的沿海一带城市走了走、看了看,看到人们真的活跃起来了,经济真的活跃起来了,尤其是农民的生活有了极大的改观……虽然宏观控制、微观搞活的有些环节还有待进一步理顺,虽然祖国还处在痛苦的思索、摸索、探路过程中……但改革开放的路上母亲正艰难地带着十亿人民一步一步向前走着。<br>  渐渐地,我才明白,我期待的这一天终于来了。每当走在大自然中时,我又有了一种飘逸感,仿佛我已羽化,飞到那片高寒草原,像儿时般尽情地舒展自己。<br>  渐渐恢复人性之后,随着悟性的渐渐提高,我愈来愈清楚地听到一个呼唤声了,我越来越为这呼唤的深沉博大激动不已。终于有一日,我做了一个梦,醒来我仔细地想,那是哪里的山林,卜一只一只千遍万遍招呼我的大手(棕树叶儿)?<br>那是哪里的水流中有一只一只干声万声呼唤我的水哨(点水雀儿)?当我终于从那片模糊的影像中分辨出那是我的生身故土大巴山时,泪水禁不住一次又一次涌流出来。<br>  第一次明白了,生身故土难舍也难忘,这不仅仅是情分而且是一种深深的缘分。这种人与土地的缘分是一种血肉缘分,就似我那出生时按家乡风俗埋在竹楼下的胎盘,就似树的枝与根的中心对称,就似我这个飘落的种子,飘泊了二十多<br>年,仍感到那棵树的根在泥土中探索我的行踪,那是我今生今世永远走不出的牵绊。我终于走过了一个扭曲的时代而恢复为一个完整的人。我终于有了乡愁了。我终于和别人一样思恋故土,而不是为了逃出记忆而飘泊在异井他乡了。<br>  今日里回望,才发现那片尘封的乡愁,已长出萋萋芳草,直蔓延到天地苍茫里,那芳草尖尖上已开着个十百千万亿朵紫阳茶花,那乡月一般皎洁,乡土一般素雅的紫阳茶花呀!每一阵风过,那茫茫萋草都像一部硕大的风琴,演奏在大巴山上空。<br>  第一次明白了,总在我心头回荡的风琴声,原来是故土的声音,那片风琴声萦绕的高寒草地,原木是在回巳我那丢失很久很久的故土。漫漫二十几年,故乡忍着被遗弃的痛苦,一次一次在关键时刻提醒我,在迷茫时为我指点迷津,在绝望时给我生的力量……使我走过那个扭曲的时代而没有失去人格,使我在经历种种磨难之后依旧保持着对生命的挚爱,使我在无沦怎样恶劣的环境下都没伤害过任何人。若不是生命中隐约着的风琴声,我定是走不出那如雪的冬季呢!<br>  终于求爸爸了:给我讲讲故乡吧!讲讲吧!老家尧溪河口子上还是长满了栀子花,桐子花,鸡蛋花吗?米家坡上还是长着橡子树,红豆树、女儿红树吗?还有白麋子趁天黑时爬上咱家磨盘柿树上偷柿子吗?金丝猴、熊猫还常来咱家“拜访”吗?后院篱笆园内还是不时钻出毛竹笋,佛肚竹笋,湘妃竹笋吗?咱家火炉坑上的斑竹笆遮(音记)上还是凉有腊肉,核桃,板栗吗?家家楼上堆有的黑白木耳,天麻、杜仲,何首乌,麻、龙须草还是运不出来吗?……<br>  每在这时爸爸的目光就复杂到让我捉摸不透。<br>  今后呢?生命的路谁也说不准的,但是只要我不再丢失故土,相信自己会稳稳地走下去。<br>  可不是?当你也听到一阵一阵风琴声时,那便是我想告诉你,但我自己也无法准确描述的生命深处的什么了,当你品味那又苦涩又清凉的紫阳茶时,请别忘了,那淡茶是需一遍又一遍冲喝且是越到后面越有味儿的,请别忘了,那淡茶不仅<br>仅是淡淡的苦涩与淡淡的清香,那是可以预防并治疗中老年各种疾病(包括癌症)的。当那清清凉凉的紫阳茶味儿久久地在你心头缭绕时,请别忘了,那可是我那坐落于大巴山区紫阳县的特产呀!<br>  风琴声又响了,我独自走在一条幽长的山涧小路上。渐渐地,我又是那个戴红领巾的娃儿了。我拨开匍伏的草竹觅寻我失落的乡愁,我拨开丛生的竹影拣拾我丢失的故土,我追逐月中的丝竹弹响我久远的记忆……像拣着雨后各种各样的蘑菇,又似摘着一个又一个殷红的桑甚儿,更似折下一朵又一朵露珠儿在花瓣儿上颤颤悠悠的紫阳茶花。</p><p><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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