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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羊何以在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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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羊何以在海边
作者毛竹
  “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匈奴十九年。渴饮雪,饥吞膻,牧羊在海边……”而爸爸,而我,一生一世里,不都是用灵魂唱着这样一只歌。那是萦绕在灵魂中的一股悲壮之气。

  记得小时拉练住在青海塔尔寺时爬在墙头上看着红色袈裟的阿卡吹长长的法号,吹得嘴角都流出血,不由地望痴了过去。那法号真的似是大海中的一个法螺,只是大的多得多。那个阿卡真的似在吹大海的波涛。
  那时我的心里就好生奇怪:青海离大海那样的那样的遥远,为什么藏民蒙民身上许多的饰物是大海中的?就如这个长长的法号,是它摹仿着大海里的法螺?还是大海里的法螺摹仿着它?
  不知道这些着红色袈裟的阿卡是不是与我一般从小小的时候就向往着大海。小时我常常地望着窗外幻想大海,认真地想如果能看到大海看到大海里那些鲜花一般盛开的鱼儿让我到海边当个渔民我都干——那时的城市户口可是相当的重要。我的母亲、弟弟、妹妹被下放后返城,有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城市户口。
  而那一天早上我听到阿卡练的却是一曲《苏武牧羊》。我心里更是奇怪:那巨大的法号居然还能吹出歌来?居然还能吹出这首歌来?那时连我们都不敢唱这样的歌。我们唱的都是革命歌曲。而这首歌是我从学校宣传队一位大姐姐那里偷学来的。
  《苏武牧羊》吹得我荡气回肠,在无限的幽怨中我感到了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沧桑美。那吹出的乐曲史诗般拉出一幅宏大的历史长卷。让人的心胸波澜起伏,虽然里面的具体内容我说不出来。
  感觉那真是牧羊在海边的感受。可是那时小小的我心里就又生出一个问题:牧羊何以在海边?牧羊不都是在大草原上。而中国的草原离海边是多么的遥远呀!那时我知道离我生活的西宁二百公里外有青海湖,可是那是湖呀!虽然它的水是咸的。觉得奇怪:牧羊当是在湖边!怎么会是在海边?是不是说牧羊人一边放牧一边与我一样做着到海边当渔民的白日梦?总觉得那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对的!总觉得那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后来,到了青海湖我才明白是我错了而不是歌错了。牧羊真的是在海边而不是在湖边。青海湖是海决不是湖!叫湖本就是一个错。青海湖是被向心汇水盆地四面的山上的冰雪溶水救活的一个海子。海再小也是海怎么会变成湖呢?这是质的区别!不是吗?这一点只有你到了青海湖边你才能明白。我想湖与海最大的区别不仅是水是否是咸的,也不仅是青海湖的意境——那水天一色、海雾迷离的意境,而是因为湖是死的而海是活的。湖里的浪是河在里面涌动,而海的浪是它本身在涌动。海本身就具有律动功能有生命的潮汐!大海是地球的心肺,有火山从洋中脊喷出,推洋底进入万米深的海沟插入地球内部,洋底熔化成岩浆,又从洋中脊喷出,循环往复。而青海湖无底,那么是不是一个地球的心脏呢?只不过是原来这个心脏在古青海这个大肺中看不到而现在古青海退去唯留下心脏。这个心脏还在那时生命不息、跳动不已呢!抑或青海湖这个新生的心脏正在发育一个新的大肺,凝集着一个新的海洋的全部的信息。青海湖是古青海生命的最后延续,是大海留下的遗梦,是古特提斯留下的最后的信息,终将消失无踪迹——青海湖水的日趋渐少似乎正是暗示着这一点。而在地球的某一个地方真的又有一个新的“青海”诞生吗?
  后来在青南高原可可西里无人区看到那么多的海子,那如星宿一样多的海子,那欧亚板块与印度板块碰撞形成的古地中海的追梦——无数滴大大小小的晶莹泪珠儿,更真切地感觉自己是在海边而不是在湖边。这才真正明白,那真是海,决不是湖,虽然它们中的许多终将死去,可是现在它们真是活的,不论它们是怎样的小,它们像海一般有生命,有潮汐,它们如同古青海留下的大大小小的“心机”。它们的律动带动遥远的大海的呼吸,它们与大海有一种神秘的呼应。它们像大海一般水是咸涩的。它们的心里浓缩着大海里的一切数据。它们让我想起“一滴泪珠可以辉映出大海的波涛”这样的句子。而可以辉映出大海的一定是海子而不是湖,这是质的区别呀!不是吗?
  而内蒙地区湖泊较多,大多数也是这样形成的海子。它们就是海不是湖,是大海的孩子,所以牧羊真是在海边而不是在湖边。虽然内蒙最大的呼伦湖——蒙古语称“达来湖”意为“海湖”是一个淡水湖,这种叫法与意义上是一个错。虽然不知当年苏武牧羊的地方——内蒙的北海,也就是今天的加尔湖是不是一个海子,但是牧羊在海边是有道理的,;因为内蒙同青海一般也有众多的大大小小的海子。
  原来,那种在海边的感觉真的对了。这才明白,“苏武牧羊在海边”一个意思当是在海子旁边,另一个意思就是在青海的旁边——因为以前青海与内蒙不仅遥遥呼应而且是连着的;因青海湖曾是青海与内蒙地域“并集”的“交集”——青海湖周边曾归属内蒙。牧羊在青海的旁边,那不是牧羊在“海边”又是什么?可不是?青海不仅在内地人的眼中是一个海,在西部人的眼里更是一个海。因为只有海的事情对于所有的人来说是一个谜。因为只有海的旁边才让牧羊人流连忘返。
  苏武,(?~前六○年),西汉社陵人(今陕西安东南),字子卿,天汉元年(公元前一○○年),奉命赴匈奴被扣。匈奴贵族多方威胁诱降苏武,又把他迁到北海(今贝加尔湖)边牧羊。苏武坚持十九年不屈,始元六年(公元前八一年),因匈奴与汉合好,苏武才被遣回朝。
  而我们青海湖边生活的人,尤其是近代,有许多拨就是胡人,就是从内蒙来的真正的“牧羊在海边”的人们。可不是!青海交错了多少流浪者的信息?青海湖周边更是胡人争占的地方。“牧羊在海边”更深的含义当是在青海湖边——谁让青海湖是中国最大的咸水湖也就是最大的海子呢?

  而我的家族与这首歌又有怎样的一种缘呢?为什么听这首歌我的感受与听其它的歌是那样的不一样?
  可不是?难道是巧合,我也是陕西人。我的父亲与苏武命运不同点在于苏武是被扣而我的父亲是自愿离家出走。爸爸做为当地富有人家最受宠的小儿子,是自愿来到青藏高原的。奶奶就是因为想念爸爸而哭瞎了眼睛。我的父亲毛高田离家出走跟部队来到青海,先是在青海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享堂镇55师当团干事,被人称作“毛干事”,转业到青海农林厅,在中国人民大学读完研究生之后放弃国京又自愿支边到了青海。在青海一呆就是五十多个年头。爸爸在青海从事民族教育工作近三十年。
  直到现在,父亲最爱吃的仍是大巴山的香椿、豆豉、腊肉;最爱喝的还是陕南的紫阳茶。直到现在,爸爸还是一说起大巴山就兴奋地不能自己。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家来人,大家七嘴八舌,只要有人一问起爸爸的故乡,爸爸的精神头儿立刻就来了,脸上放射出异彩,操着陕南味儿的四川话,一字一句有板有眼有声有色:“那个大巴山呀!那硬是不得了呀!那硬是青山庐(绿)水呀!”那时我不明白山怎么是青的水反而是绿的。“那山里的白木耳硬是不得了啊!一撮,就这么小小地一撮!一泡,那硬是泡那门满满地一大木盆呀!”每当爸爸这样生动无比地比划完“一小撮”与“一大盆”之后,爸的脸上总也泛出那样的一种红光。这时你才会明白何为神光高照。
  “那柿子多得那硬是不得了呀!运不出来哎,那硬是全部烂到地里,那硬是呕成沼泽一般柿子沟哎!不晓得一年淹死多少人呀!小时我们上山拣板栗子,姨(妈)硬是不放心哎!家里佣人也多哎!满山遍野里都在喊呀!……”妈妈总是在旁边补充:“拣着拣着,日头唉!啥门就没得了唉!那硬是唬得哭!哭稀了呀!着了!着了(完了!完了)!太阳啥门没得了?天要崩地要裂了唉!就那门站到那里不敢动了哎!后来才晓得叫啥子‘日蚀’!”
  爸爸越讲越精彩。这时爸爸的头上恍惚亮着一盏灯。举座越听越发鸦雀无声,仿佛神与魂都被爸爸勾了去。痴痴迷迷如同喝了爸爸给他们酿制的迷魂汤。他们总也是让爸爸讲了一段又一段。
  爸爸提起大巴山可能就如现在的我提起青海一般,感到一股透明的清灵之气萦回于心间。
  而我只身到内地闯世界的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爸爸在青海呆了大半辈子,患了严重肺气肿——把心都挤到胃上去了。爸爸提前退休后,冬天连门都不敢出。非得出门,看了爸爸戴个口罩露出两个鼻孔气喘地走在冰天雪地间的吃力样子,看着那凝在睫毛上眉毛上白发上的冰霜雪碴我怎能不心如刀绞。而爸爸提前退休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爸爸太思恋自己的故乡,想趁余华尚在时在老家找个安生之处。可是,爸爸想回内地却无门。革命了五十多年,也就是师大按国家政策给的一千五百元的“安家费”,其中五百元还被爸爸支援了文革中被屈死的二伯(爸爸的二哥)的儿子毛明安——人家还嫌少不领情!一千元!在哪里安家?故乡的房子早已是危房:蛛织网结摇摇欲坠。而故乡那么些人还以为我爸爸是大富翁等我们回去施舍。想起来真是:“满腹伤心事,一把辛酸泪”。
  而当我终于孤身在内地杀出一条血路在风雨飘摇中站住了一只脚,租了房子让爸爸来内地居住时,爸爸却表态:长期住不行!
  这才被人告知尽管爸在青海患肺气肿冬天度日如年,可是老人家到内地来更受不了。师大艺术系教授肖扬等在青海好好的可是到内地反而不行了。而回到老家更不现实,爸爸那一辈与上辈的亲人这些年因大巴山医疗条件差与我家成份高等原因都相继含冤带屈离开了人间。爸爸小时那是一大家子人呀,现在居然烟消云散,唯有的一个么姑还远嫁大巴山深处。触景伤情,爸爸将会怎样地叹息:“世上空惊故人少,集中唯觉祭文多”。而老家虽然晚辈亲人还不少,可是从给血泪钱而不领情就可窥探出两代人之间的代沟有多深。爸爸走的原来是一条不归路。还有爸爸的四个孩子与三个孙子除了我“独在他乡为异客”外都生活在西部,老人离开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孙子就是到了内地又会是怎样失落的一种心态呢?还有那么重情重义的爸爸同辈的棋友、酒友、文友大都在青海,尽管内地的氧气多一些!原本爸爸不论在西部怎样的艰难,可是“为情所惑”的他老人家须在西部生活下去,一直一直生活下去。虽然对生身故土大巴山魂系梦牵,可是与西部太多的牵系已使他离不开西部。谁让我的爸爸是那样重情重义的一个爸爸呢?
  可不是?就是让爸爸回内地可是爸爸心还是在西部。就如青海与青海湖不可能分离一般。看来爸爸与青海的缘分不仅是今生今世的了。可不是?爸爸“牧羊”何以在“海”边?就如我虽然在青海长了二十多年,虽然现在已离开了青海,可是为什么我的情,我的爱还留在那里?为什么我最爱喝的还是西部的酥油茶?为什么我最想写最愿写的都与西部有关?可不是?到底是一股什么力量使我“牧羊在海边”?难道就是因为我有这样的一个爸爸?难道就是因为我是毛家的后人?
  是的!爸爸的生命给我最深的感受是“牧羊”何以在一海边”?
  “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匈奴十九年。渴饮雪,饥吞膻,牧羊在海边,心存汉社稷,旌落又未还。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夜坐塞上,耳听茄声,入耳心更酸,转眼北风吹,燕群汉关飞。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寄空帷,三更同人梦,两地谁梦谁。任海枯石烂,大节不稍亏,忠教匈奴心惊胆寒,拱服汉德威”。而爸爸,而我,一生一世里,不都是用灵魂唱着这样一只歌。那是萦绕在灵魂中的一股悲壮之气呀。
  而父亲之所以向西向西再向西,是不是也是独独为了那一个“节不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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