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楼揭秘
——青藏公路沿线采访散记
茶卡盐场的路像一长串呼呼燃烧的火苗子;茶卡盐场的太阳像一个近在咫尺的烧红的烙铁。
“怎么样?”老严的嘴角浮出一丝顽皮:“我们这里可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一阵朗朗的笑震得空气直冒静电火花。
盐湖亮闪闪一片,大老远就能听到水汽哗哗的蒸发声。蒸气再被阳光一照,多少个光圈虚幻着,多少种色彩缤纷着。透过那清澈湖水可看到玻璃般湖底,那湖底被阳光折射出各色莹光,使湖水越发显得晶蒙剔透。那漫反射光被水中的、雾中的反射光再反射,形成那么一种迷幻的氛围。采盐工的身子都来回晃动、上下飘忽着,采盐船忽隐忽现,宛如电影中的蒙太奇效果。仿佛几十个酒神仙在一轮隐现的月牙儿上举杯且饮且舞,醉得飘飘逸逸。他们有些在亿逐那漫天的彩泡泡,有些戏耍于千层珠帘之间,有些悠闲地玩着那一轮巨大的太阳:一会儿将它顶在头顶,一会儿把它扛在肩上,一会儿将它当羽毛球打来打去……
看得痴了过去,这些盐工,多浪漫呵!这幅“毕加索作品”,真够味!犹如湖面上一幅海市蜃楼。
走到湖边,便去掬那湖水,却被老严喊住:“你想自杀?这可是杨白劳自杀时喝的卤水!”我疑惑:“那盐工不小心掉进去不就没命了?”“那就只有把盐工送到卫生所喝豆浆,在人肚子里做豆腐。”我们忍不住“扑哧”一声都笑了:“真做豆腐?”“对!”“能救活?”“能!”
站了一会儿,已感到水雾氤氲,那是一种生涩的令人窒息的盐腥味。
一个一个采盐工从靠岸的采盐船上往下飘,忽悠忽悠地挣出海市蜃楼。看清了!男的!女的!那一张张脸竟是可怕的阴阳脸,这是由盐的漫反射光造成的,这漫反射光是草帽、口罩都遮挡不住的,它是从四面八方射到人脸上的。那一条条因长期水中作业关节变粗变僵的腿插在一双双盐渍斑驳的雨鞋中,一股股橡胶味在闷热中隐动。那裸露的手上、胳膊上画满一圈圈盐渍,仿佛是古树的年轮……
握着那一双粗糙的手,感觉那轻疼的摩擦,我终于有了一份真实感。以前曾多次想象过采盐工作条件的恶劣,却从没想过是这种程度的恶劣。一股苦涩漫上我的心头。那生盐味儿,仍在蒸汽中弥漫。他们定是不知退出苦涩呈现在人眼前的竟是一首诗;他们定是不知道这么艰苦的劳动场面旁观者看着却是一幅画。
我脑海中飞快闪过在察尔汗盐场、柯柯盐场与这(茶卡盐场)看到的状如珊瑚的盐花、形如雪花的雪花盐、宛若珍珠的珍珠盐,钟乳盐、蘑菇盐、水晶盐……
我更不明白为什么那晶蒙剔透,那绮丽多姿是那样深邃神秘,是那样难以捉摸、耐人寻味。
我们沿着绵延的盐山根走上铁轨,又沿铁轨走向盐湖深处。老严慢慢儿向我打开了话匣子:
50年代初,他们一帮年轻人来到了这片荒无人烟的黑色盐漠。这里除了盐漠外围苍茫戈壁滩上生长着稀疏的“有水有阳光才是草,无水无阳光便是刺,根须达十几米”的骆驼刺以外,几乎没有植物;这里除了盐老鼠以外没有其它动物。这里缺淡水、缺氧气。这里有些地方年平均降水量约为24.4毫米,年蒸发量却高达3587.8毫米,为降水量的142倍……
他们这帮年轻人被分到柴达木各个盐湖,住进了支在盐滩上随时都可能被风刮走、摇摇欲坠的小帐篷中……多少次大风过后,帐篷、锅、研究会、瓢、盆、被子全刮没了,唯剩几十个抱成一团的汉子……
共有五个伙伴在戈壁滩中迷了路,几年后我们才找到他们的尸体,那尸体已被腌成“人干”。我们在盐滩中经常发现盐制做的黑色“人干”,在戈壁滩中经常现“木乃伊”……
“1960年那场饥荒,我们只吃盐巴、观音土充饥。饿死了多少盐工呀!可是,只要有一口气,盐工们仍要争着上工的。后来,实在不行了,场长抽出部分盐工组织了打猎队。进山的途中,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伙伴们一个接一个死在路上、泉边。待打到猎物回来看到工地上的盐工们已瘦得像脱了水,两边的胯骨割得胯骨上的肌肉血肉模糊,鲜血从工作裤浸出又顺着腿往下流,晶莹的血一层一层凝固了,成一棵一棵倒‘长’的血树。我这个硬汉子也忍不住哭了……”
……
老严讲着,一脸的漠然,仿佛那是一段几万年以前的历史。
我们来到了盐工们用十字镐在盐盖上开凿的沟槽盐田。
“只需在盐湖底挖上槽,槽里的盐就会自己‘长’起来,挖去结晶盐,槽中的盐又会‘长’起来,像割韭菜一样,割一茬又一茬,永远割不完……”
老严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柴达木盆地地盐湖中有碳酸盐、硫酸盐、硼酸盐、氯化物等近百种矿物和四十余种化学成份的湖表卤水及晶卤水。其分布呈明显的分区性。从盆地外围到中央,从硼锂矿向钾镁矿床过渡……
……
1987年,老严在茶尔汉盐湖——年产20万吨青海钾肥厂一期工程,修建美国汉森公司引进的两艘配套采盐船配套的1.8万瓩自备火电厂。柱子一样粗的钢筋混凝土桩柱连向盐漠夯了八根,桩头都劈了,原来地基下面有一层厚厚的铁板沙。“最后我们将长8米,直径500毫米的钢管用机械戳进地里,再用高压水桦将钢管内的沙石冲出来,然后注入鹅卵石,使鹅卵石在振动机的强烈震荡中找到了自己的最佳位置,形成了能肩负万钧之力的鹅卵石桩柱——那铁板沙虽坚如磐石,在振动机的震荡中竟松散得没了一点儿凝聚力。主厂房就是建在这种碎石桩上……”
……
老严不再讲话,低头走我前面。留给我一个孤独的背影,一个深思的背影,古铜色的肩夹中汪了一汪汗水。
……
起风了,漠风从四面八方吹入戈壁。一时里千弦万调、千音万律在我心中四起,在旷野回荡。“呼啸的风/伴我走过古老的荒漠/飘移的云/伴我浪迹天涯的追逐/眼前是苍茫/身后是沙丘/古铜色的脸庞在骄阳下闪烁”
“漫漫流沙/不断掩盖我的脚印/悠悠黄尘/不断揉碎我的幻觉/哪里是路/哪里是路/一个灵魂在沉闷的天郎里徘徊”
那千百个合声仿佛是我的激情,我的创作灵感……
风声越紧,一个坚定有力的在音胸合声中回荡:
“一步一步的跋涉/一串一串的血汗/一声一声的呼唤/一遍一遍的探索”
“我辨认辨认这荒原本来的面目/我觅寻觅寻这戈壁生命的绿洲/我不悔不悔这人生路的选择/我抗挣抗挣着触摸第一寸冷落”
风更紧,昏天黑地,沙子拍得脸生疼,我仿佛看见了那一个个在风中扭曲挣扎的男子汉。
“久远空旷/暴烈漠风/给了我石一样坚定的品格/给了海一样宽阔的胸廓/一行足迹/一首壮歌/我把深情献给荒漠……”
“我是一片象征春天的绿叶/我是一缕相思情深的云朵……”
泪水,夺眶而出。那曾是盐工们一双双布满红丝的眸子涌出的泪水呀!
我心里吟唱着我谱出的这首词作者蒋兆忠以自己的经历写出的歌。我为我还没有来过柴达木就谱出了这首歌,且较准确地把握了词作者的情绪起伏而惊奇不已。
哦!这琼花!这苦涩的结晶。
许是泪、许是汗、许是血……
许是希望的结晶、幻想的凝固、痛苦的演变……
回望,那海市蜃楼,仿佛在演示盐花的形成过程:那是七八千万年的历史呀!先是一片浩瀚的大海,接着是向北飘来的印度板块,再接着是西马拉雅山脉隆起,海水退去,形成中部下陷低洼的封闭和半封闭向心汇水盆地,印度洋的暖流、河西走廊的季风被阴隔,盆地中的积水大量蒸发而渐渐干涸,留下一个晶莹透明的盐的世界……
那“幕布”上放映的像千万朵百合开放的过程,那配乐恍惚就是我那起伏交错的千万个合声……
我望了那盐湖上的海市蜃景,那景中出的流蹿组合变幻出没的袅娜人影,感觉这里面有多少个谜有待我去揭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