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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擂:“范稳写爸爸”pk“李骏写妈妈”pk“陈可非写妻子”
发表时间:2009/10/28 22:56:59     文章来源:范稳博客、南方狼博客      文章作者:范稳、李骏     浏览次数: 4054
 
 
父亲的足迹(2009-11-04 21:13:01)

我的父亲在铁路上工作,退休时的身份是“范师傅”。而在共和国成立伊始,父亲是大地主家的阔少爷,在成都上高中,因此他那时的身份可以算作是学生吧。

父亲去世于九十年代中期,癌症手术后拖了五年。我大学毕业后去云南工作,那些年只能利用探亲或出差回家看望父母。每次回去,都看得见死亡的阴影在父亲的身前身后徘徊,本来就瘦削的身子日益孱弱,最后的一两年连挪步都困难了。但过去一向严厉、甚至苛刻的父亲,倒显得愈发达观、沉静起来,尽管在家的母亲和姐姐经常向我抱怨,说父亲越来越古怪、暴躁,不好伺候了。母亲背地里对我说,我要被他拖死了,我会走在他的前面。

可是父亲对归家的我,却总是有很多温情的话要说。忆旧大约是人生命快走到终点的人唯一的精神财产,在某次探亲的一个晚上,我和父亲对坐孤灯下,父亲忽然向我提起了他的往昔。在过去,因为家庭成分问题,我们从小没少吃苦头,父亲也从不谈自己的家庭。“地主”是一顶无形的帽子,像块厚重的乌云,永远罩在我们这个家庭里,让我们幼小的心灵没有阳光。我上小学、中学时,最怕填各种表格,因为上面有一栏“家庭成分”,你不得不屈辱地填上“地主”一词。我恨自己出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

父亲说,过去我们家有良田千亩,因此足以供他到省府成都上学。可惜的是,他并不惜福。你想想,这种家庭的孩子,有几个是读得出书来的?在成都,他和一些有钱人家的阔少,不是推牌九打麻将,就是到梨园去追捧戏子,滋事惹祸。有一回一帮少爷们为捧一个唱川戏的花旦大打出手,他的一个表兄便往戏院里扔了一颗手榴弹。事情闹大了,几个人跑到川西北大山里躲了一阵,最后家里出钱才把祸事摆平。父亲苦笑道,要是那时懂事些,好生读书,我怎么会像今天? “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大约就是我父亲糜烂花哨的少年生活真实写照。

转眼就解放了,父亲家的田产被土改,也就没有可能继续在成都念书。父亲回到老家,被农会命令去修铁路。那时成渝铁路刚开工,需要大量民工。父亲说,他是很不服气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帮农民叫花子怎么可以对一个少爷指手画脚?他叫了一乘轿子,四川叫滑竿,坐着那滑竿耀武扬威地去工地报到。工地上的干部见这个少爷如此摆谱,当即气得大骂,你这个地主狗崽子,还以为是旧社会吗?给我挖土方去!父亲讲到此处时,哑然失笑。少年时干的糊涂事,吃的苦头,两鬓斑白后,都付与笑谈中了。

就这样随着铁路工程队转战四方。父亲修过成渝铁路、宝成铁路、成昆铁路、贵昆铁路,大西南几条重要的铁路都有父亲工作过的经历。地主家的阔少爷在共和国铁路的翻山越岭中,逐步被改造成了一个真正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母亲曾经对我回忆说,当年她第一次去父亲的工地上看望他,母亲看到的是个叫花子,身上全是泥浆,没有一块布是干净的。母亲是从农村考上师范学校的,能找到父亲这样的铁路工人,在当地也算是一门好亲事了,何况,父亲长得很英俊儒雅。

但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讲过自己修铁路有多苦,他只是说过在修成昆铁路时,山洞里塌方得厉害,他们拿不下来的工程,就交给铁道兵了。那些当兵的不怕死,人被埋里面了,挖出来后照样玩命上。我探亲时经常坐火车走成昆线,这条铁路几乎除了山洞就是桥梁。有时就会想:哪个山洞、那条山梁,留下过我的父亲曾经的足迹呢?

父亲去世后,我们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了一本五十年代的笔记本。其中一页是父亲的一篇学习体会。大意是工程队的书记对他说,你年轻有文化,要好好向老革命学习,努力改造自己,国家会重用一切有志青年。父亲在最后说,他要认真工作,争取加入共青团。

文革前父亲已经从工程队转到管理部门做财会工作了,并且在贵州落了脚,与母亲两地分居。文革时像他这种成份的人当然要受到冲击,被发配到一个煤矿接受改造。这一改造就是十年。文革后父亲平反,继续回原单位效力。那是父亲工作生涯的一段黄金时间,他的业务过硬,被任命为一个部门的负责人。那时我已经上大学了,假期经常被父亲叫去贵州陪他。他总是很忙,人们叫他“范师傅”。我很奇怪,他手下也有几十号人,也是个像模像样的头儿,为什么人们不叫他的职务呢?父亲的回答是:毛主席说,工人阶级就是领导阶级嘛,叫师傅好。那时我年轻气盛,并不理解父亲,总以为他被那操蛋的“运动”修理得没有脾气了。

父亲以“范师傅”的称谓退休、荣归故里。这个前地主家的阔少爷,少小离家老大还,从一个浪荡子转变成为对国家社会有所贡献的人。父亲的晚年生活并不都是在颐养天年,刚刚打了几年快活的牌,院子里种的花草还没有开过几季,病魔掩杀而来,终于在一个枝叶繁茂的夏天,将一片还乡的落叶雨打风吹去了。

一个人的命运总是和国家民族的命运紧密相连,国盛家事兴;一个人的足迹也总是和历史前进的车轮步步相随,峰回路转,百折不挠。我庆幸父亲命运的转折,他的一生纵然吃了不少苦,但也不乏精彩和灿烂。他只是一个在旧时代出生,在新时代里成长起来的普通人。在父亲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历史的痕迹、时代的变迁。父亲曾经对我说起过,要是不解放,按我们过去在成都那种混法,天知道哪天不暴尸街头。我当时想,是啊,要是那样,也就没有我们这个家了。

回到我们出发的地方(2009-09-09 10:17:33)

昨天中午做了一个梦,梦中又梦见了母亲。醒来,才知道这个日子是母亲去逝六周年的日子。一晃,母亲走了六年了。六年前甚至二十年前的旧事,扑面入怀,历历在目。下午在家中,放下正在给领导写的材料,写了这篇文章,算是缅怀。

他出生时,由于“非典”,母亲没见着,就见着了他的照片。

他回京后,已学会走路。但从此,他一次也没有并且永远再没有见到他的奶奶。

我们家族的后代们。五一带着他回去,也是他第一次回去。从前他总说自己是北京人,回了一次这里,开始说自己是湖北人了。左边是侄子,右边是外甥。还有一个外孙女,那天没来。此处是我母亲在时盖的屋子前。屋子的前后左右,都是群山环绕,走过了一山还是一山。

今年五一节,回故乡去给母亲上坟。母亲就埋在这片松林中,离生前住的屋子不远,但离村庄的集体坟地却有一定距离。坟地是她生前自己选的,她说自己需要安静。父亲在烧完火纸后,点燃了一长串鞭炮。余烟起时,父亲眼里露出茫然。

父亲前年来京时,陪他在世界公园游玩。

回到我们出发的地方

——写在母亲去逝六周年

某一天的中午,我突然做了一个梦。梦中离奇,许多死了的人与活着人一起,都在一个熟悉的村庄生活。接着,我回到那个村庄,回到错综复杂的人们中间,突然嚎淘大哭。哭的时候,我埋头坐在屋子外的一个土包下,捂着眼睛,尽量不出声音。因为我发现头顶,母亲就坐在那里,我得不让她听见。
其实,母亲走了六年多了。母亲走时,我的儿子刚生,北京遇上非典,我参加“抗非”,小生命被送到山西,母亲没有见上一面。而现在我做这个梦时,我的儿子也就是她的孙子,已经开始上小学。
醒来我发呆,便沿着记忆走入江南的雨里雾里和雪里。我记起了某个人说过的一句话,“我们常常是走得太远,而忘记了出发的目的”。我在叹服的同时,还想加一句,“甚至忘了出发的目的地”。我的出发地就是村庄。村庄是我永远埋在心底里的一个痛处。
村庄的记忆太长,我不可能一一回想起每一个细节,人、人们,狗、牛羊,土、土地,稻谷和麦子。我只记起我离开村庄的瞬间,出发的那一瞬又一瞬。
开头是小学。小学太小,学校又离村庄不太远。每天的饭的都要回家吃,走个两里路,路过绿油油或金灿灿的田野,每一条田埂上都有人,大呼小叫地上学。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读书,都是大人安排的事。大人的安排,目的各不一样。我母亲的安排是,“伢啊,穷人不识字好伤心啊”。那时我还不懂母亲的伤心,除了我们家族还顶着阶级的帽子,除了没完没了讨厌的贫穷,除了常常吃了上顿无下顿的苦闷,我不晓得母亲要我读书做什么。总之,那些年,当我以侥幸的聪明换来一张张挂在墙上的奖状,我不晓得与不理解母亲的喜乐悲哀。
入了初中,开始到更远的学校上学。起初还可以回来,但太远,常常赶不上。学校便让我们住学,当然也可以不住。我开始不住,觉得还能跑得到,结果总在路上行走。穿过三个村庄,穿过三个村庄的狗叫,穿过三个村庄的落寞,我开始恍然觉得,通往山外的那条路,其实很漫长。而好奇心在滋长,关于山那边还有什么,一直是心头的一个结。可以想见,但不知怎么打开。到了初二、初三,我也就开始住学。父亲不太支持,因为干不了家务活,便意味着他更劳顿,意识着他好不容易挣出的那点钱,又要流向一个遥远的未知。但母亲支持,哪怕常常因为交学费,她是在悄悄地流了一次又一次眼泪后,偷偷地借到,塞在我的心里。那钱,便在我的掌心也有了温度。
住学,一般是一个星期。一个星期里,我们带的咸菜常常发霉,煮饭时用的大米,得在学校边的河里或学校前的池塘里淘干净,再放入一个大锅里蒸。没有煤,我们还得带柴火交给学校。五、六里的路,先是父亲挑着送。后来,便渐渐地由自己担着。挑着柴火上学,也成了当时一道风景。路上遇上大哥大姐,好心一些的,便担过去,带一段。往往人到学校,身体开始散架。
日子便像教科书中一样慌张与匆忙。每个星期回到家,母亲站在一边,望了又望,仿佛不是他的儿子。终于,母亲到橱房里,开始弄吃的,他们舍不得吃的,仿佛让我一顿吃下去。我去田地里帮他们干活,母亲开始不让,父亲坚决要我帮着干。干着干着,望着高入云天的群山,望着没有尽头的路,望着不动声色疯狂生长的庄稼,我便常常失落,不知到天在哪里,希望在哪里。许多时候,我躺在山上,流泪。悄悄的,不让母亲看见。村庄里失学的人渐渐多起来,许多人也选择了广阔的田野,开始面朝黄土背朝天。我还在读,一是母亲的坚持,二是我不相信,黄土地里到底能生长出什么值得我去耕耘的东西。除了贫穷还是贫穷,除了汗水还是汗水,我对土地的失望,开始超过了村庄。我不知道,村庄除了人们一天天变老,除了鸡飞狗跳,牛出羊归,还会有什么值得我留恋。我看到父亲从早到晚侍弄他的庄稼,对庄稼的关心绝对超过了我们。我又看到母亲眼里堆起的哀伤,便盛满她的哀伤去学校寻找希望。
终于,摇摇晃晃的青春开始渐行渐远。初中苦闷的生活,在我多次想自杀而迎着母亲的目光变得没有勇气时,一下子打了一个结。
毕业了。毕业不是一件好事。起初,乡下谣传,成绩一直很好的我,考上了中专。中专,当时意味着吃国家饭,拿商品粮。那天,我和父亲在离家很远的一个水田里薅秧。我们光着脚站在泥泞的田里,秧苗拂在腿上我便过敏,全身痒。父亲起初骂我,后来听田埂上路过的人说我考上了中专,父亲的态度便变了。他说,“原来你不是吃这碗饭的”。他开始设计我的未来,将来会在城里过怎样的日子。我也相信自己一定能够考上,胸膛慢慢被喜悦充满。那天父亲很早就收工,回到家,我看到母亲眼里闪烁着泪光的喜悦。一家人,坐在灯下,静默许久。我低着头,父亲与母亲还有姐姐,都用特别高兴而又复杂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真的就要离开他们,去过另外一种生活了。
但第二天,一个消息敲碎了全家的希望。我不仅没有考上中专,而且连高中都上不了。因为我们那个乡镇没有高中,其它乡镇的高中,录我们这个乡镇的名额,分数定得特别高。我们学校除一个与我关系很好的女同学考上了别的高中外,其他人,都永远排在别人的围墙外面。
于是,我看到,仿佛有一盘水,在冬天泼到了他们的脖子上,很冰,很凉。一家人开始坐在那里,照样沉默,并且叹息的声音从外传来。那个夜里,我翻开覆去,睡不着。推开窗,窗外弯月如刀,在我心头一点点割肉。
母亲推开门看我,问我怎么了。我强忍着泪,说没什么。母亲说,明年再好些来。母亲坐着床头,我突然觉得愧疚溢出了胸膛。
为上高中,开始漫无边际地找关系。一个山里人家,与外界几乎隔绝,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有点沾亲带故的硬关系,而且很大很大,但人家的日子过得那样滋润,乡下亲戚硬着头皮凑上去,也未必倾心帮忙。我那时开始明白,“穷在大路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古人留下的千古名句,都是用血泪铸成来的。母亲背着家里的花生与花生油——乡下除此,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东西,而这不像样的东西,在乡下实在是金贵——去了城里。终于有一天晚上,母亲回来了。一看她的脸色,不用问,结果已很清楚。
实在没有关系上其它的高中,母亲说,“认命吧,伢”。母亲还说,“命中只有八个米,走到天下不埋身”。母亲强装笑颜劝我,千千万万的人,种了千千万万年的田,不一样过日子?
就在我几乎认命的时候,收到了一所职高的通知书。那个地方离家六十多里地,父亲为此请木匠给我打了一个箱子——那是我出生以来,拥有惟一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背着这个属于自己的东西,去了职高。职高当时也叫农高。去了之后才非常失望,它基本上是没有希望耕耘的土地,所有学生的脸色都像挂了一层灰布,个个苦大仇深。偌大的学校里,上千名学生,几乎没有人觉得在那里会有希望。
在那里,我们学植物构造,学农田水利,学养鸡喂兔,学在那块土地上能够像父辈们所做的一切。有人于是哭,有人于是怀疑,更有一个高年级的同学,甚至选择了自杀。一时间,青春是那样残酷,它让我们每一个,都在失落的氛围里,品尝着人们异样的眼光,转而否定自己读书与活着的意义。所有人都陷于悲伤,职高,到头来还意味着,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既来之,则安之。班主任说。他是一个好老头,教化学,还有无机土壤,经常劝我们在广大农村,创无限作为。我们也渐渐认命,安下身心,读书。只是,每到黄昏,看到镇边的乡下农民,踏着疲惫的脚步归家,我们仿佛看到自己的命运,就在祖祖辈辈的大山深处,谁也逃不脱。那时,我便开始,静下来,读书,写诗,写散文。游离的思想,记录了青春的真实。
由于离家远,为节约车钱,我一般是一个月回去一次。除了每个月初背一袋米来,还得带上更多的咸菜。当一切空了之后,开始回家。那时乡下也没有电话,六十多的里,隔断了与家的联系。
终于回来了。姐姐说,母亲的眼都望大了,特别是到了月底,她总是选择在靠近村庄出口的地方劳动,直到看到我的影子,出现在村庄的那头,母亲的脸上才浮上了笑意。为了这个笑意,我还得再次背起米袋和咸菜,上学。
一年后,终于还是像许多人那样,离开那所职高走了。母亲背着花生油,又找了人。找的人,母亲曾经也找过,弄了另外一所职高,我接以通知后没去。他很不高兴,听说我有些倔强,非要我亲口去求他。那天我去了。他还没回来。我与母亲背着一袋花生,坐在他家的门口等他。我开始哭,母亲的泪水硬硬地缩了回去。她说,“伢啊,人在屋檐下,就得要低头啊”。于是,我低头了,直到他回来。他对母亲客气几句,几乎不看我。坐了一会,母亲说了一堆的好话,他都没有一个肯定的回答。

出了门,我看到,母亲的泪溢出来了。我转过身去,装作没看过。我说,“大,我和你回去种田吧”。母亲生气了,她一路骂我,让我胆颤心惊,答应她继续读书。终于几日,这个人传话到乡下来,说让我去见他。我又去了。在大街上,一个商店的门口,见到了。他却与别人说话,并不理我,仿佛不是找我来的。我当时在心里想,再过三分钟,他不说话,我就走。这时,他的爱人出来了。她知道我是来找他的,就说,别把孩子吓着了。好心的女人啊,一个劲地安慰我说,别急,找好了,伢。
泪水从我脸上滑落下来。我不知道鞠躬。但心底肯定是鞠躬过了。

过了一个月,我去那个离家更远的地方上高中。去的那天,母亲委托一个在城里上班的堂兄送我。母亲又让我带了一壶花生油,给那个帮忙的人。我后来才知道,那个人是我们学校的校长,他与县城那位老乡是同学。无论谁是谁,无论那一年,家中的油桶见底,一家人怎样没油没盐地度日,我总归算是上了学,进了一所正规的学校,又回到了母亲希望的目光中,并在这充满希望的目光中,踏着无限的忧伤上路。
这时,我基本上是两个月才回一次家。学校离家有八十多里路,中间要经过县城。一般是我们村子里的人,把米和菜带到县城堂兄那里,我一个月去取一次。不回家的原因,除了学习任务日渐加重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节省钱。我姐姐说,母亲常在家想我。我不知母亲是怎样想我,也忽略了母亲的感受,自己心里总是沉甸甸的。
可以说,高中几年的生活,几乎都是在一种阴暗的心情中度过的。特别是到了星期六和星期天,学校的人都回去了,偌大的教室,经常只剩下我们几个外地生。我常常一个人走在镇子周围的马路上,对着天空,涌起无数无端的眼泪。再或,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集体宿舍,捂住被子哭。星期六和星期天学校不开伙,这意味着我得自己找饭吃,然而人生地不熟的,哪里去吃饭呢?镇上有餐馆,但谁能吃得起啊,买一根油条,还得犹豫再三,觉得那是一家人身上流着的汗与血,舍不得。于是,那时我有时就那样饿上一天,饿到头昏眼花,便躺在漆黑一团的宿舍里,对前途充满了恐惧。那时我自尊心很强,从不对人讲这些事。我甚至还自多作情地爱上了某一个女同学,把自己憋得心慌意乱,但想起家族的希望,活生生地扼杀了这个念头。那时,我自尊,敏感,脆弱,自卑,多情而又多愁善感,几乎看不到一个优秀青年的影子。今天我还翻那时的照片,眼里盛满的忧愁,足以杀死世界上最凶猛的动物。
直到一年过去,我交了当地几个特别好的同学作朋友,他们主动帮了我许多忙,比如把我带的咸菜拿回去加工一下,或者给我带点新鲜的菜,抑或带点吃的饭团来,这种情况才有所改变,但那时我已有严重的胃病了。一到天阴,胃部受了刺激,我痛得几站坐不住,严重地影响了学习。我那时开始相信,一个人的命,真的就是天生如此的。
终于,熬了两个月,回家了。回家的日子,我母亲开始搂着我哭。她一哭,我的心便像沉到水底一样。在家呆两天,干上两天活,便又走了。走的早上,母亲总是要把我送到村口。有时,她还一边送,一边开始抹眼泪。于是,我说,大,你停下来吧,别送了。母亲不自觉地又跟着走。我又说。她停下来了。我告诫自己,千万别回头。等走了老长一段,回头望去,母亲的身影还在雾中,我的泪水才哗哗地流下来。村庄,也便成了我心头,永远难忘的一个痛。姐姐说,我不在家的日子,母亲在田岸上,在池塘边,在灶头旁,在菜园里,在山头顶,在河沟里,常常望着村头的路口出神。
村头,是她的全部牵挂与寄托。
有一年春节刚过,学校要求去报名——因为失望与绝望,因为贫穷与贫困,学校失学的学生越来越多,学校每到开学,不得不出此举——我在人们过年的鞭炮声中,跑到八十里外的地方报名。结果,那天下起了大雪。那是我们黄安城罕见的大雪,人们说,五十年不遇。去时,雪小,我对母亲许诺说当天一定回来。可转了几次车到了学校,已是下午时分,报完名准备回去,由于雪大,没有班车。我站在无边的雪里发呆。学校老师说,别走了,明天再回去吧。我看着漫天的雪,想着回去那么远,也有些犹豫。但我突然想起了母亲,如果我不回去,她会不会跑出来找我?那时乡村没有电话,我也不能通知母亲。再说母亲身体不好,这么大的雪,要是真出来找我,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啊?
我于是作出了平生一个重大的决定:绝不能让母亲牵挂,我要走着回去!
那时,无边的雪还在下着。我走着走着,雪开始过了膝盖。最初,还有几个勇敢的外乡同学一起走,都是山里长大的伢,走起来也没感觉什么。但快到县城时,同学们都分叉了,最后过了县城,只有我一个人了。八十多里的路,才走了五十里。我又渴又饿,这时天慢慢黑下来了,雪也下得更大。出县城时,已过膝盖的雪,让我走起来很艰难。我相信母亲一定会在家等我,于是咬着牙,坚持着往前走。每走一步,我都相信,离母亲的心,就靠近了一步。
走到一半,天完全黑了。四野里没见一个人影。我找路过一个村庄的柴堆前,找了一根棍子。因为我们那里有狼出没。我想,如果真的死在路上,也就是应了母亲的命了,如果命不该绝,怎么也能见得到母亲。好在一路除了风,除了雪,除了在风雪里胡思乱想的我,我什么也没有遇到。过去,我是害怕走夜路的,村庄里关于鬼的太多传说,让我们从小就害怕鬼会出没。但那时,想到了母亲,我什么也不怕。
这样一路走啊走啊,终于离村庄越来越近了。巨大的疲惫与喜悦,让我还加快了步伐。一边走一边散出的热,把头上和身上的雪都融化了,感觉全身湿漉漉、汗浸浸的。
那时我还买不起表,八十里的路,也不知走了多少时间,但到达村口时,已是夜半时分。
这时,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伢啊,是你吗?”
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高兴地大声回答,“大,是我啊……”。
我看到,母亲站在雪夜里,手上提着一个马灯,无声的大雪,早已盖了她一身一头。如果不是那个马灯,我绝对想不到,那里站着的应该是一棵树,而不是一个人。
我顿时泪如泉涌,接着倒下就不省人事了。直到睡了整整两天后醒来时,第一个看到的,还是母亲。
她说,“可把我吓着了,生怕你出事呢。”
我握紧母亲的手,身子在不停地颤抖。
从此我相信,永远守候在村头那棵树下,等我和盼我的那个人,是一个人到中年但头发渐白的女人。许多年后,当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母亲已远离人世,我更明白,会守候我一生的,也仅有这样的一个女人。

村头那里消失的,永远是她的牵挂;那里出现的,将会是她的希望。
我也就在这沉甸甸的希望中,延喘,挣扎。多少次泪与泪的交碰,多少次灰心与丧气的折磨,多少次左手握右手温暖自己的虚幻,多少次来与去的重复,一切走到了希望破灭的日子。
是的,希望什么也没有。在经历了漫长而苦闷的三年后,我以九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那个分数,放在其它的省份或地区,上个一般大学不成问题,但我们生在黄冈,那里的分数奇高无比,命中注定,我们怀着希望的人,要成为沉默的大多数。
一个巨大的气球,破裂时的滋味,彻底冲淡了一家人的梦想。于是,大家沉默。沉默,在家中从此成为一种习惯。本来就沉默的父亲,坐在一边,开始以同情的目光,不时扫过我的身影;而母亲,想装出若无其事,她已经做不到了。多少句村庄讽刺的语言,在挑战着她的神经,“赖蛤蟆想吃天鹅肉,祖坟上想冒秀才烟,得了吧”,她终于忍不住,有一天跑到外婆的坟头上,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其实,那个下午,我一直在她身后跟着。我怕母亲想不开,乡下因想不开的妇女,许多人都一了百了,跳河死了。母亲没发现我,我便躲在离她很远的草丛中,听她哭得撕心裂肺的声音,像根根针一样扎着我的耳鼓。
没有我的大学,也就没有她的希望。

我决定去当兵。作为出了两百多个将军的黄安县,我们那里盛行着当兵的传统与热潮。当兵可以改变命运。但是,当体检、政审等一切都已通过,我在一个夜里得到通知第二天将去领服装的时候,次日我兴冲冲到了乡里,突然又被告之去不了——因为我们大队包括我在内一共有两个通过的,而参军的名额只有一个。对方有一个亲戚在县里当某某局长,有关系,我于是被淘汰出局。

这个打击,让母亲终于在家再度大哭起来。她终于明白,这个世界的无情与无奈。

在她的哭声里,我决定出走。而且这个决定是那样斩钉截铁。
终于,在那年九月一个霏霏雨夜里,我真的悄然出走,而且几乎是永远是走了,我当时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还会回来。为了一个梦,我得离开已没有了任何希望的故乡,去他乡寻找我自己的人生传奇。
第二天一早,当故乡的人们起来,没有发现我的身影时,我便从那个小村庄里销声匿迹。至今,我想起母亲,都在为这个夜晚愧疚不已。因为我的自私,因为我的想到远方去寻找证明,这个夜晚变得如此羞愧。可是,不这样,我又能怎样呢?就呆在家里,大眼瞪小眼,无限制地悲伤,无节制地自虐?
那个有雨的夜晚,显得那样漫长。我环视整个村庄,村庄在雨中沉沉的睡去。母亲绵长的爱,随着我的目光,掠过高山小河,掠过菜地田野,掠过乱石残垣,掠过无尽的岁月,最后掠过我的心头,只是一阵冰凉的风。
我决计走了,到他乡去寻找自己的梦。我知道,如果告诉母亲,她肯定放心不下,不会让我走。于是,我在半夜爬起来,在大家熟睡之后,背起自己过去写的诗和文稿,背着好友写给我的信,悄然出走了。在村头,在母亲曾经站立等我的地方,我甚至没有下跪,我知道一跪我便失却了前行勇气。我也没有回头,我知道回头便有无限的内疚与牵挂,会拉扯住我前行的脚步。
我不知道我走后母亲是怎样过的。反正就在那个无休无止的雨夜里,我就那样轻易挥别了故乡与村庄,轻易地留给了母亲一个巨大的漩窝与莫测。直到近五年后,我穿着一身军装,扛着军校的红牌子,从外地归来。
那五年里,我最初流浪了八个省,经历了万千磨难,最后到了新疆。我在那个陌生而广阔的地方,差点因疟疾死去。结果,命运就在那块陌生的土地上发生奇迹,我好人们的帮助下,不但当了兵,而且在守了三年之久的风雪边防后,以高分考上了天津那所军校!边防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工作之余,我常常一个人在茫茫的雪野里奔跑,让无边无际的风,时常吹醒我的头脑,让我记得自己是谁,在干什么……
这些消息,当时我都没有告诉母亲。当兵,因为是异地入伍和其它种种原因,帮助我的领导——后来成为我最亲的亲人——不让讲;上军校,由于是淘汰制,我害怕自己被淘汰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也不敢告诉家里。直到军校的第一个寒假,也就是我离家近五年之久后,我终于带着母亲当年坚守的那个希望与心愿,回家了。
是啊,回家了。那天也是夜里,天很冷。我回到家时,又是一个夜半。当我在空荡荡的夜里敲自己家的门时,我几乎没有勇气。我想像,我会怎样在母亲的跟前跪着。
当门打开时,我看到,母亲站在那里,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想像不到,她的儿子,寄托了这个家族全部希望的儿子,居然这样活着回来了!
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到母亲的头发白了一半,她瘦弱的身子站在门口直打哆嗦。我轻轻地喊了一声“大”。结果话音刚落,我看到,那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扑了上来,紧紧地搂着我,不停地拍捶打着我的背,吼出了一串更撕心裂肺的长哭……
那么多年,我在外受了那么多的苦,从来未曾哭过。仅在那时候,我才让自己的哭声高高地扬了起来,让整个沉睡的村庄,在我和母亲的哭声里,从此不这样昏沉沉的睡去;让整个村庄的人,都从夜梦中惊醒,互相传说着我归来的惊人消息——有多少人相信,那些年我在外头已经死了;有多少人曾说,我跟着外面的坏人学坏,走上了黑社会!而只有眼前这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相信,她的儿子,载满了她希望的儿子,会选择这样一个时机归来,只是这个可怜的女人,在她流尽了与熬干了所有的泪水之后,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漫长,这样快速……

2009-9-8下午

我的社会实践课

(2009-07-21 11:04:29)

陈可非
标签:杂谈
我的社会实践课

竹子点评:可非的这篇文章写得朴实,但让人过后不经意间反复念想,有一种贴着心的什么。我想这文章虽小,但却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的成长史中一个很关键的细节。是属于所有家庭所有男人的好文章。

贴在这里任东方竹子的朋友们分享。

只有遭遇不幸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作万幸。

那天下午,我正在鲁迅文学院参加一个有关小说创作的座谈,认真聆听着同学们的高见。关于生活与创作的问题,虽然已是个老调,但大家也谈了不少,说明这个老问题,时刻都在翻新,也是许多作家并没真正解决的焦虑。

忽然,一个电话打到了我手机上,号码是家里的。这是自我到鲁院上课以后不曾发生过的事情。妻子和我有个约定,决不在上课时间给我打电话。我知道这回肯定是有抹不过去的事,就悄然走出教室接听了电话。

妻子在电话那端虚弱地说:“我被出租车蹭破了点皮。”

我感到很疑惑,“蹭破了点皮”是什么意思,蹭到哪儿了?

这时一位邻居朋友抢过妻子的电话对我说:“快回来吧,她被车撞了,不敢告诉你,是怕你担心。”

我急忙打车回到家里,看见妻子躺在床上,头上包满了沙布,半张脸满是血迹,一只腿已肿得碗口粗了。

看到这一场面,我头轰地一下,顿时不知所措了。

我这个三口小家是一叶没经历过任何风雨的小舟,妻子有些像这片小舟的掌舵人。长期以来,我和女儿都是平淡而幸福地生活在这片小舟上,根本就没考虑过,当撑船的人躺下不能再撑下去的时候,我们该如何把小船划向未来。

就在这几天,鲁院准备组织我们全体同学出去开展社会实践活动,我积极地报了名,早已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为了我的这次行动,妻子为我做了大量准备,买了衣服、鞋子,包括路上吃的、用的都已备好,目的是让我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地跟同学们交流交流。我也正处在行动前的兴奋之中。我为能跟同学们一起出行一趟感到十分快乐,学校已为我订好了车票,来自云南的作家范稳同学已约好跟我同住一屋。

可这个突发事件把计划全部打乱了,把平常的家庭生活彻底打乱了。

我迫使自己安静下来,询问了妻子的伤情,认真看了医院为她拍的片子,得知她并没有伤到脑子和骨头。听她慢慢回忆被撞时的惊心场面,我不由自主地说:

“真是万幸啦。”

看到妻子的伤情,不得已,我不无遗憾地跟学院老师打电话,告知不能参加学院组织的社会实践活动了,因为不能动弹的妻子时刻需要我的照顾。

我和女儿基本都属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那种。这下可不成了,我不仅要照顾伤后的妻子,还要照顾女儿,担当起家务。这时我才知道,在这个小家里,光一天三餐吃什么饭一事,就如此让人挠头。妻子不能去住院,因为她一旦住到医院,我陪在那里,家里的女儿就没人管了。到了妻子输液时间,朋友借给我一架轮椅,我将妻子艰难地弄到了轮椅上,把她推到医院去。妻子躺下输液,我立即将轮椅还给朋友,因为朋友家的老爷子要趁这段时间,坐轮椅出去溜湾儿。时间扣得很紧,我的所有行动都必须跑步。送还了轮椅,我要立即赶回家,把家里的卫生搞好。因为妻子有爱干净的习惯,我不想让她在伤病中看到家里不干不净。等卫生搞完,妻子的液也快输完了,我需要去接她回家。朋友家的老爷子溜湾儿也回来了,我又去借了轮椅,将妻子推回来。当我一身大汗地停下来,还要考虑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家里缺了什么,是去超市购物还是去早市买菜,下午什么时间再送妻子去输液。

推着轮椅,走在家属区的小路上,我心中心顿时生出颇多感触和反思。过去,我也曾无数次地看见,有人推着轮椅或匆匆、或缓缓地从这条路上走过,但我却无法体会他们的内心,只是偶尔产生一丝不疼不痒的同情罢了。那种局外人的不咸不淡,就连怜悯和同情也是如此漫不经心。这是对生活的一种奇怪的隔离。这种隔离,使得在远离他人的同时远离自己,蒙蔽了内心的真实,对最亲近的东西变得熟视无睹。此时,当自己置身不幸之中,方才体会到其中的痛处。我是一个被幸福包裹的人,以至对平淡的幸福视而不见。我似乎长期游离于生活困境之外,觉得这种幸福是生活的理所当然。如果从一个写作者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这种对幸福的冷漠,虽然并非有意,但却是一个写作者在洞察生活的能力模糊和缺失之后,自然流露出的苍白。也许正是这种苍白,导致了写作的平庸。

我们平日对生活的远离和无视,总寄希望于走马观花的社会实践能给予弥补。愿望当然是好的,那么结果呢?

我想,现在我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是最好的社会实践课么?这一课我是缺乏的。如果一切都是好好的,我会跟同学们一起到达美丽的南方,去感受春天赐予我的舒适,兴许能唤发出某种真情的灵感,甚至写点什么。然而,当我推着轮椅悄然而孤独地走在淅沥的雨中,为我终于能为妻子、为这个小家做点什么而生发出激动时,我的内心是快慰的,直至抵达了心灵的质朴。我忽然明白,原来这是我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男人更重要的价值所在。

这些年来,我的创作一直处于无尽的焦虑之中,写什么、怎么写、写得怎么样的基本问题一直没能解决。我像个陷入某条暗道找不到出口的人,在自我疑虑中悄然等待着一个不知结果的结果。我总在思考写作的问题,却疏于思考生活,思考自己所处的生活本身,所以茫然不知所措便是必然结果。我们常把深入生活喊成口号,可是我们对真正的生活又有多少了解。由此我不得不想到赫拉巴尔,如果没有他在钢铁厂做工并身受重伤,绝不会有他那些《底层的珍珠》,如果没有他在废品收购站当打包工的经验,我想也不会有《过于喧嚣的孤独》。他也不会成为捷克继那位写过《好兵帅克》的人——哈谢克之后又一位家喻户晓、深受普通百姓爱戴的文学大师。

文学就是这么古怪,既深不可测,又简单无比。在探讨文学的时候,我们总会探讨各种主义,可在一番热闹之后,往往是一点主意也没有,一切从头再来。难说当我们在与文学无关的人群中厮混,偶尔却发现了文学的真谛。

我不能说感谢灾难这样的混帐话,因为作为人谁也不想遭遇灾难。但事实是,我这个小家所遭遇的这场不幸,的确教会了我许多东西。这是一堂特殊的社会实践课。它让我看到了我的责任心有多么重要,看到了能够写作有多么快乐,看到了领导、同学对我有多么关心,看到了朋友、邻居间是多么友好,看到了生活对我们是多么的眷顾……多天没空读书,当再次捧起书本,我闻到了书本散发出的阵阵清香。

孤立地思考文学是不会有结果的,以一个作家的姿态去思考写作也是不会有结果的。我想,如果哪一天,我们再不认为自己是个作家的时候,再不用某个组织专门为我们组织社会实践活动的时候,可能我们就成熟了。

07月25日《文艺报》发表《在寂寞中摸索前行的军事文学》李骏2012-07-25 11:09:32 原文地址: http://blog.sina.com.cn/u/4a01429f0102e5hd [查看原文]原是郭艳老师约稿(在此致谢,感谢老师记得和鼓励),写后发在《文艺报》,今天有朋友短信说看到了。我这几天连续加班,没时间看报。上网一看,发现该文发表时经删改后,已有多处被裁掉。这里贴上原文,与之对照。

《文艺报》文章《在寂寞中摸索前行的军事文学》见中国作家网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07月25日07:28 文章网址:http://www.chinawriter.com.cn/bk/2012-07-25/63487.html。而原文如下:

在军事文学喧嚣后的寂寞中摸索前行

军事文学作为我国文学事业中的一个重镇,在没有了战争的和平年代有些寂寞。虽然不少军事文学作品在全国性的大奖中并未缺位,但我们清醒地看到,随着经济时代的高速发展,文学的逐渐边缘、年轻作者流失和军事评论的低迷,军事文学的昔日辉煌似乎风景不再。即使亦有精品力作令人眼前一亮,但没有过去那种集团式的冲击规模。与军旅题材的电视剧热火朝天相比,军事文学作品除了少数专业作家偶尔发力,令人为之一振外,其余的“散兵游勇”完全是凭着热情和热爱在默默耕耘,整体性暴发力明显减弱。特别是伴随专业作家团队的渐次退隐,青黄不接的现实已渐横亘。环顾曾有幸在解放军艺术学院与鲁迅文学院高研班毕业的同学同仁,在文学之路上的同行者已愈来愈少,从多数人共同开发到现在的形单影只,文学特别是军事文学更像是失宠的怨妇。

军人是为打仗而存在的。即使今天没有战争,也是为未来的战争而准备的。没有战争的年代,多样化的军事任务依然每天存在,因此,爱国主义、理想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仍在生活中蛰伏。军人的理想即使受到社会大潮的波动和撞击,但爱国、崇高、奉献、牺牲、人道、尚武等闪光的思想仍是主体。军事文学关注新军事变革中的部队现实,将创作的根基深深地植于现实生活的土壤之中,还是创作出了一大批体现当代军人生活状态的作品,仍是近年来军事文学创作的重要收获。因此,在老一代军旅作家们逐渐退出江湖,更给新生代的军营作家们留下了广阔的的天地。一批业余作者在各自本职岗位上忙忙碌碌并感慨进不了专业队伍的同时,却仍在坚守着这片诞生英雄的沃土,仍在坚守着自己内心深处理想的家园。军事文学之所以不像过去那样辉煌,是因为今天的时代已发生了巨大变化。在和平与发展的世界大格局下,军事地位好像退居其次,而军队的存在最终亦是为了和平的持久。和平才是军人理想的最高境界,战争亦是为了实现和平必要方式。人类无数最先进的科技,其实都是首先应用在军事上。在一个信息高速发达、互联网日益泛化的时期,无论是天空还是海洋,人类的足迹都已能轻而易举地抵达,信息也似乎越来越对称,人与人似乎越走越近。过去边关、边塞、边防的哀愁、忧伤、乡恋、相思,今天的一个电话、一条短信、一截视频就可以拉近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在没有了距离美感的时代,军事文学似乎好像缺少奔涌的激情,也就减少了军营这块方阵中的神秘。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今天的军营生活就不再火热。军队其实是年轻人的天下,青春的方阵,因为有了年青人,也就有了生活丰富多彩的根基,也就有了我们创作的肥沃土壤。这就是我和我的朋友们,如温亚军、曾剑、陈可非、卢一萍、李亚、王凯、裴志海、黄雪蕻、朱旻鸢、王甜、魏远峰、流云等人仍在固执坚守的原因。还有像衣向东、王族、王棵和李雷同志,都可惜在军事文学写得风生水起、风头最劲的时候,却最终因种种原因离开了他们曾无比执爱的队伍,让我们在为前途感到莫测同怜的时候,亦为先行者的远遁而倍感叹息与唏嘘。有次文人相聚,有人感慨像《昆仑》(早已停刊)的海波、《解放军文艺》的王瑛、《西南军事文学》的裘山山等那样全心全意为作者、一心一意爱文学的好编辑渐成稀罕。人是社会的人,谁也逃脱不了现实的羁绊,有些理想,我们或许能够轻而易举地到达;但有些理想,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有望洋兴叹,只好有写到哪里算哪里的打算。至于构筑一个长远的军事文学目标,就像我们这支军队不知以后会在哪里出现在哪里打仗打什么样的仗一样,一切全是以命令的冲锋号为准。我们,只有在寂寞中等待战争的号角与枪声,亦在随波逐流中相信文学与自己理想的宿命。

有了作品和作家,便有了文学评论与评论家。过去,我们在读到有关军事文学的评论文章,总喜欢把上个世纪作家们的辉煌作为参照,随便一大串作品脱口而出。似乎仅有那个时代作家的创作才能称得上作品精品,因而被无数军内外评论家津津乐道之。年轻的作者多有微词,觉得无论今天的他们怎样努力,作品发得如何密集,获奖如何连连,但仍引不起当代评论家特别是军旅自留地上评论家的兴奋与关注。老一代的评论家如我的老师朱向前、周政保、张志忠、丁临一和张鹰等,虽然宝刀未老,锋芒依在,但在我们发表了大量作品后,他们的目光似乎亦不曾飘落其上,更不用说军外的评论家了。我上鲁院时实行导师制,我的导师是李敬泽先生,他在文坛目光如炬,金光闪闪,却也未必知道我这个学生到底写了什么样的作品。新生代的评论家马飞、朱航满、傅翔等,虽然才气横溢,但对作家与作者的成长经历、个性特质和生存境况知之仍少,对当前军旅的真实生活还需真切体味,评论留有就事论事的痕迹。但我们明显看到,他们正在努力融入这支队伍,正在了解这支队伍的历史与现实,在日益丰盈的同时亦收获着他们理论的深度。印象最深的是2012年第一期的《解放军文艺》,以较大的篇幅发表了军艺马飞同志的《新世纪十年军旅短篇小说发展探析》,可以看出评论家的理论功底、学养学识和满腹才华。而一打听,居然是做机关干部工作的领导,顿觉难得。还有年轻的朱航满,在生存景况并不顺意的条件下,仍在军事文学评论上倾注了自己的力量与才华,殊为不易。最引人瞻目的是军中才女李美皆,一出手便显大家气质,知识与学识互为相补,已跻身于著名评论家的行列。殊不知,在今天的文学语境中,如果不是请来开之的作品研讨会,地方的评论家似乎对军旅的题材并不投入特别的兴趣。而军队的评论家,往往为了在评论界获得一席之地的认可,转而把大量精力投入到研究非军旅文学题材的海洋中,从而轻慢了仍在军事天空下准备阔步前进的军旅作家们。但无论老的评论家们怎样“怠慢”抑或“忽视”了军营“70后”、“80后”或“90后”的作家同志们,也无论新生代评论家怎样热烈讴歌与鼓呼活跃在当下军事文学前沿的作家们,我们却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现实:与上个世纪的军事文学辉煌相比,我们在庆幸赶上一个好的时代同时,发现今天的军旅题材作品远远不如那个年代作家们的精细、精到、精致与精彩。

文学是人学。人有各种各样的人。军营毫不例外。在今天语境日益宽松的环境中,无论一些作家怎样受到各种诸如官场、商场、写电视剧发财等各种诱惑,但得承认,今天军事题材的多样立体化、多样化和人性化,还是为弘扬爱国主义、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主旨增添了更多的东西。无论是日常平淡的机关与基层生活,还是重大军事行动中宏大题材,都为今天的军事文学写作提供了更为丰厚的人文、人性、人道主义内涵,这使我们仍在不可抑制地发出忘我的呐喊。当战争的硝烟逐渐远去,我们怎样审视、解析昨天的战争生活,又如何面对今天的和平年代,使我们的创作资源获得充盈于内的战斗精神而升华出时代光芒,考验着每一个军旅作家的定力、良心与勇气。前不久,总政治部召开了纪念毛泽东延安文艺座谈会一百周年暨全军文艺创作座谈会,我有幸作为代表参加,在聆听了前辈作家与同辈作者的真实声音后,我深切地感受到,今天的军旅作家只有融入生活,融入社会,融入人民军队官兵的现实生活中,与我们伟大的军队、与身边普通的官兵同呼吸、共命运,才能以博大的情感、宏阔的境界、高尚的追求去探究军人的理想信念,去寻找当代军人内心的精神世界,才能在高昂格调中创造出活灵活现的新鲜人物,塑造出性格更为真实独特的军营人物形象,才能“用艺术的形象营建崇尚理想的王国,创造张扬战斗精神的家园,给高尚的精神以归宿的温暖和放飞的关爱”,从而展现中国军队与中国军人复杂的心路与成长历程,在讴歌和张扬军人的战斗精神中再创军事文学的下一个辉煌。

我相信,并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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