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山对于我们,还是一个原始社会。这个原始社会整个一个原生态,虽然经历了多次破坏,仍是好美!让人心旷神怡,那是孕育我的地方呢。可是对于我来说这美境却恍如隔世。
我一次一次想,我的外祖徐家六百年前进入大巴深山时,大巴深山一定就是这个样子。那时的大巴深山属于禁山, 属于保护着万物成长的原生态。那时的大巴山中居然只有二百来老户。大巴山重山峻岭,清溪淙淙,冽泉咕咕,仙气萦绕,紫气回旋。
就是到了八十年代,我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回大巴山,走入那历经过劫难的大巴深山,仍让我这个“城里人”感叹不已。
除了那类似热带雨林的滕箩绿笞棕榈朱伫麻,最让我难忘的是大巴山那些阴森森的明清老宅子。
住在那一座一座大巴山明清老宅子中,想那些离奇古怪死去的亲人:有被棒佬杀了的、有被砍头的、有被枪毙的、有坐在山路上手拿烟袋死的、有被鹅卵石掺汤而死的、有死后肚子里横一“棍”的、有站着死的、有十八岁美龄病死的--堂妹仙铭死后仍粉面若春美若天仙,不能停堂屋,停在深山院坝里,让出出进进的一个一个人吓得魂飞魄散。三姑家仙铭原本是大巴深山著名“茂盛秀老商号”王掌柜子和毛三姑的女子,原本是名副其实的深山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落草大巴深后,居然以这种方式魂丢野地。
而我住在幺姑那黑幽幽的老宅中,想那房后按大巴山风俗就埋在老宅后不远山上守宅院的祖坟,想仙铭的坟中埋的盐包是不是化了---因为常闹鬼,家人害怕镇坟用的。
想起妈妈说,仙铭死后闹鬼,一到傍晚,总听人说:又要开始了!
想起妈妈说:我们看到的,看到仙铭的魂跟着你幺姑,扑扑啦啦地上去了。
想起妈妈说:太漂亮的女娃子死,那硬是浸人。为怕拉人,仙铭下葬前是和坎下一个先死的男娃子举行了冥婚才下葬的。可是,就是这,仍是担心被仙铭拉走。
而我住在幺姑那黑黢黢的老宅中,猜不出哪间房子是仙铭生前住过的房子,猜不出哪张床是仙铭最后走的床。我最担心的事情就是住在仙铭最后死的房间里,让我最恐怖的事情就是睡在仙铭最后死的床上。我想起妈妈馨儿说,仙铭病重,幺姑害怕,便让她来看守仙铭。有一天仙铭说:“哎呀!幺婶呀,窗洞里啥门那门多人呀,都想挤进来。”我妈妈一惊,因为那窗是对着崖的,根本看不到景,更看不到人。而我睡的床对面正是一小窗,那窗是对着崖的,根本看不到景。我直感我正是住在仙铭死的房间里。可是我不知道我睡的床是不是就是仙铭死时睡的床。我想问,可是我不敢问。我怕我问清楚了,我会发狂,我会发疯,我会半夜赤身裸体地跑出老宅,闯进森林,成为野兽的食物,或被魔鬼撕成条条,或被人送入疯人院。
我更不敢问,仙铭的坟在哪里。是在幺姑家房后的祖坟园中,还是冥婚后埋位置就在我上山的某个地方。--我已经路过,但我并不知道。
我想起妈妈馨儿说,仙铭病重,幺姑害怕,便让她来看守仙铭。有一天仙铭说:“哎呀!幺婶呀,窗洞里啥门那门多人呀,都想挤进来。”我妈妈一惊,因为那窗是对着崖的,根本看不到景,更看不到人。妈妈装着不动声色地问道:“都是哪个?”“二叔毛高圆---毛高圆那年二月在紫阳被枪毙。那一次,明天要枪毙了,今天县上人才来通知,并收取五毛钱的子弹费。当时二伯家只有二伯娘与一包娃儿,最大的大双小双才十二岁。大双听消息,一趟子跑六十里到深幺姑家,想借粮借钱给父亲收慢慢尸体。结果被幺姑夫训了一顿。
当时幺姑夫训时,难道仙铭就在身后?难道,小姑娘被这个信息吓住了?这才过去几个月,这女娃子就病成这样。
毛高圆是仙铭最尊重的毛家顶梁柱。而二伯收尸不成被滚滚汉水冲走,仙铭听说后一定是受了大大的惊吓。
妈妈装着不动声色地又问道:“还有哪个?”“三姨夫刘国策,毛高济老师......”
仙铭说的全是死了人的名字,这可把妈妈惊往了。
这刘国策与毛高济都是68年被26派拉到高桥去砍了头。两个人都是被杀几个月后被家人收尸把头身相对下葬。
妈妈知道仙铭不行了,急忙召呼人给幺姑毛婳儿带话,让幺姑快些回来,准备仙铭的后事时穿的衣服。
可是幺姑居然传回话来,说害怕,让馨儿接着守。自己的女儿要走了,你居然害怕,带话来让馨儿守着。
我想起妈妈说:第二天,妈妈刚到屋里,仙铭突然好了一般,飘到我房里说:幺婶,我好了!
我想起妈妈说:当晚,我听到头顶上竹楼府中咚的一声,放在竹楼府里幺姑的棺材"咚"一声,棺盖自开了,心想:着了,仙铭着了!那硬是把妈妈吓得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睛到天明。
第二天,果然,仙铭死了。
我想起妈妈说仙铭死后,因为太年轻因为太漂亮,把所有徐家坡所有的人都吓得魂飞魄散。年轻的女娃子,哪来现成的棺材,只好匆匆打造一个白木棺材。出殡前停尸大不在堂屋又引起激烈争议。多数人说就停在这个院坝里。可是少数人说,这样反把出出进进的人吓得如惊弓小鸟。不如就停在堂屋。最后,仙铭有幸停进堂屋。仙铭死后,脸上水粉水红水白,真是太漂亮了,这漂亮真是吓得村里所有人脸失色。为怕仙铭抓男人,大家都是媒人,终于和邻村一个刚死的男娃子,举举冥婚后双双下葬的.
想想当年的茂盛秀不仅是镇上大商号,在县上都是数得上的大商号。而王家不仅大商号,还有几百担课的土地。而王华国是藏盛秀的掌柜子。王家女儿嫁给县首富吴毅臣。王华国就是到吴毅臣家接女儿从沙栏跌下,眼珠子拖起几尺长,半年后惨死。
王华国刚生下来一泡尿。大巴山人说这种娃儿活不长。王华国果然就活得不长。
只是王华国家富甲一方,怎么也没有想到王家千金小姐,沦成深山寻常百姓家,以这种言式香消玉陨。
我想起妈妈说,仙铭死后,幺姑把仙铭用过的被褥挂在妈妈住的房子的竹楼府上---那是因为大巴深山太穷,根本扔不起,那硬是深夜把妈妈和妹妹吓得魂飞魄散。
我想起妈妈说,仙铭阴魂不散,每都晚上怪声怪气叫呀.有一天早上,你幺姑上去,我看到仙铭的魂儿跟着上了,那几只老鸦跟着上,呼呼啦啦的呀!
我只有一次一次看看床对面那小小的窗,想像有一枝小小的花从那崖石缝中长出,从窗中探进来,把小脸儿抻起来,静静地望着我。
我想那房后不远处守老宅的祖坟园,想大巴山土壤中的各种细菌各种虫儿,是自样慢慢吞食我这些远方近房亲人的遗体。我想那从在山路上坐着死手拿烟袋的三姑夫就埋在那后面。我想起我第一次来大巴深山他还活着,已经老态龙钟,总是不一会咳一声。我想起来,这个老人曾好玩地和我心爱的小妹妹抢从树上落下来的核桃吃。
我听兽呜禽叫包围着老宅。那些可怕的声音居然可汇成山呼海啸,一层一层地湮没我。那些鬼哭狼嚎熊叫虫呜中最恐怖的声音据说是猫头鹰。猫头鹰的眼睛在黑夜幽幽闪烁,那是巴山老林特别一景。
在青海,在累累白骨、堆堆骷髅、隐隐坟丘间行走,对于我是家常便饭。在青海,沿着田边堆着锈渍陪丧葬品的小路疯狂玩耍,在漫山供馒头间疯狂奔跑,对于我是经常为之。似乎我从不知道害怕这个字眼。我小时候经常甩开追我讲故事的小朋友到大自然中独自玩耍,我从来不知道何谓恐怖。
可是在巴山老林我第一次理解了何叫毛骨耸然,何谓阴森恐怖。
更让我不能释然的是:大巴山人晚上也同样害怕。
那一次在深山幺姑老宅中住。幺姑早上起来忧郁地问两个儿媳妇,这两个儿媳妇的丈夫都出山打工去了:“昨天晚上,你们听到撒了吗?”我心一惊,难道不仅是我听到有沙子撤在树林中的可怕风声,这些大巴山亲人们都听到了这个奇怪恐怖的声音。这两个儿媳妇都长得美丽墩实,一说话一笑似乎整个大巴山都跟着颤动起来。我常想若让这两个媳妇住进城市里的楼房中,可能她俩一笑楼房的顶能会掀掉,她两一唱山歌,整个楼上人都会捂耳朵跳楼逃掉;她俩一发火,可能整个楼都会地震塌陷。昨晚围着火炉坑打诓子,这两个媳妇对着堂哥,一口一个“哎-呀-我-的-哥-哥-呀!”,且一句一句直插云宵,把个原本斯文的堂哥都撩拨得兴奋起来。这大山中的野妇和镇子里的家妇果然不一样。可是我没有想到就这样的两个媳妇,我仍从她们的眼中看到了恐怖。
其中一个媳妇回答道:“我听到的,我心里说:你来!你来!我手里拿的镰刀,我一下子就披脑壳砍你几下子!我叫你来!”幺姑又问和我一起来的堂哥:“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在房头上撒了?”堂哥说:“是的,我害怕,树影都在动呀!没敢去茅斯。我撒时隐隐约约看那坟了,离得远哎!还有一段距离的吗!我今天给他买刀子纸烧一下,道歉一下,再叩几个响头,告饶一下,不是不敬,一时内急,加之恐怖,我没想那门多!”
我又想起美仙铭,听爸爸说她长得像铁梅一样漂亮---爸爸之所以这样形容,可能就是那个时代无可比,在我的感觉里,仙铭一定比铁梅更水淋、更仙淋、更水嫩、更娇美、更柔情,唱起紫阳山歌来,整个大巴深山的后生都想来看她。我又想起幺姑夫,这个毛家唯一好成份,后期救毛家于水火的人。幺姑夫我见到他时身子已经臃肿,走几步路,总要咳一下。我想这院子里同时死的另一个徐某某。徐某某只先走仙铭十多天。这些人已经走了许多年了,可是对于大巴深山的亲人们,他们似乎从来就没有走远,因为他们的坟墓就在房后。大巴山人讲究“挣得好,不如困得好”。故而有风俗把祖坟埋在房后,可是在深山老林,这种风俗对于活人实在是太恐怖了。
而我让我心疼的是:大巴山人长年累月就这样生活在恐怖中吗。而不是我一个没去过深山的人才恐怖?
大巴山属热带雨林与北方森林的交汇地带。大巴山曾经有云南热带雨林中树的盘根结枝,更有北方树林中阴森鬼谧。大巴山毒蛇出没,野兽横行,怪禽深藏。但大巴山最让人恐怖的便这这样的守宅的坟。更有光怪陆离的故事在大巴山人的口中神出鬼没。
大巴山中的神景奇观太像阿凡达进入的那个原始社会。
我妈妈的说:祖祖们说他们刚进大巴山时,大巴山合抱粗的灵檩树、柿子树、白果树、核桃树盘根错节,处处皆是。当年的徐家祖分家,徐大老汉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分得花屋--属深山,原本是吏部张天官隐居的野宅,有碓房纸厂磨房。大儿子分白鹤口--属次深山,白鹤口是徐大老汉自己盖的房,房门渔溪河上还建有廊桥,有礁房纸厂磨房。
小儿子分得花屋后住了一段却要求和大儿子换房子。为什么呢?据说就是因为小儿子害怕。花屋的院子里有吏部张天官家老人的大圆坟--当时徐大老汉买了花屋,就是答应张家为张家老人养老送终。晚上小儿子恐怖那些野兽禽怪的各种叫地热异声。
我爸爸家族从湖北武昌进入大巴山深山是明末清初,毛家在大巴深山的年头是三百年。
我跟爸爸毛高畴在青海“支边”时,小时候我经常听见爸爸毛高畴感叹:“那个大巴山呀!那硬是不得了呀!那硬是山清水绿呀!”小时我不明白为何山不是绿的是青的,水不是蓝的反是绿的。爸爸毛高畴说起大巴山来,所有的人都会听痴过去:“那个大巴山呀!柿子那硬是多得,又运不出来,那硬是被风吹到山沟沟里,年长日久酿成几十米甚至几百米深的柿子沼泽,那我的祖们出行不仅要当心山高路陡,还要当心掉进柿子沼泽呀。多少人不小心掉进去,那硬是都被活活闷死了呀!我们小时候出门去拣板栗子,那姨硬是不放心呀!那时候家里雇人也多,满山遍野都在喊呀!”
可是,近代人对巴山老林的伤害真是太可怕了。修湘渝铁路和大跃进和文革,那些古树全部没得了。三姑的高桥原来全是原始森林可是我上坟时却见只几片稀落只有足高的爬地松。外爷家的徐家坡原来有千年百果树万年灵檩树百年柿子树,可是现在多是一个就可疯长的竹子和曲曲弯弯花枊树。而这还是恢复元气好多年后,文革后大巴山满山居然全秃了,唯有可能一年生的竹疯长。
而进入八十年代,大巴山开始恢复元气,可是合抱粗的万岁千岁百岁的古树甚至几十岁的树已经永远消逝,多是小树和看起来是大树,其实是很年轻的花柳树。大巴山人都知道花柳树不能成材,长得疯快。
而这些地方仍是现在人们心里心草树木丰茂的"幽微灵秀地"。
只是这个似乎永远不会干旱的地方也在干旱,这是不是神再一次警示疯狂建设的人类?是不是提示人类再不检点自己的行为,在大自然被人类毁灭之后便是人类的毁灭。
我记得我去大巴山,喊山,所有家过年去了人,就兴放炮,发生什么事情为放几挂炮,发生什么事情弄出什么声响结果仍在造成大面积的新林木的退化。
而给我们人类留下了许多值得反思的东西,那就是原始大自然和原始人类太美了,他们合谐相处,息息相关。可是人类总打着文明进步的旗号伤害我们赖以生存的大自然,更伤害大巴山中的人,那些被称作“尖子”。而更有深刻的东西值得反思,那就是那些打着文明旗号的现代人,虽然厉害,可是宇宙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是不能战胜的,大自然是会自动调解的,如果人类不节制自己的行为,那么面临的并不是大自然的毁灭,而是人类社会的毁灭。
一个残酷的现实是,不是人类毁灭大自然,而是大自然将毁灭人类。
000000000000000000大巴山对于我们,还是一个原始社会。这个原始社会整个一个原生态,虽然经历了多次破坏,仍是好美!让人心旷神怡,那是孕育我的地方呢。可是对于我来说这美境却恍如隔世。
我一次一次想,我的外祖徐家六百年前进入大巴深山时,大巴深山一定就是这个样子。那时的大巴深山属于禁山, 属于保护着万物成长的原生态。那时的大巴山中居然只有二百来老户。大巴山重山峻岭,清溪淙淙,冽泉咕咕,仙气萦绕,紫气回旋。
就是到了八十年代,我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回大巴山,走入那历经过劫难的大巴深山,仍让我这个“城里人”感叹不已。
除了那类似热带雨林的滕箩绿笞棕榈朱伫麻,最让我难忘的是大巴山那些阴森森的明清老宅子。
住在那一座一座大巴山明清老宅子中,想那些离奇古怪死去的亲人:有被棒佬杀了的、有被砍头的、有被枪毙的、有坐在山路上手拿烟袋死的、有被鹅卵石掺汤而死的、有死后肚子里横一“棍”的、有站着死的、有十八岁美龄病死的--堂妹仙铭死后仍粉面若春美若天仙,不能停堂屋,停在深山院坝里,让出出进进的一个一个人吓得魂飞魄散。三姑家仙铭原本是大巴深山著名“茂盛秀老商号”王掌柜子和毛三姑的女子,原本是名副其实的深山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落草大巴深后,居然以这种方式魂丢野地。
而我住在幺姑那黑幽幽的老宅中,想那房后按大巴山风俗就埋在老宅后不远山上守宅院的祖坟,想仙铭的坟中埋的盐包是不是化了---因为常闹鬼,家人害怕镇坟用的。
想起妈妈说,仙铭死后闹鬼,一到傍晚,总听人说:又要开始了!
想起妈妈说:我们看到的,看到仙铭的魂跟着你幺姑,扑扑啦啦地上去了。
想起妈妈说:太漂亮的女娃子死,那硬是浸人。为怕拉人,仙铭下葬前是举行了冥婚的。
而我住在幺姑那黑黢黢的老宅中,猜不出哪间房子是仙铭生前住过的房子,猜不出哪张床是仙铭最后走的床。我最担心的事情就是住在仙铭最后死的房间里,让我最恐怖的事情就是睡在仙铭最后死的床上。可是我不敢问。我怕我问清楚了,我会发狂,我会发疯,我会半夜赤身裸体地跑出老宅,闯进森林,成为野兽的食物,或被魔鬼撕成条条,或被人送入疯人院。
我更不敢问,仙铭是在幺姑家房后的祖坟园中,还是死后冥婚出“嫁”在别人家的祖坟中。
我想起妈妈说,仙铭病重,幺姑害怕,便让她来看守仙铭。有一天仙铭说:“哎呀!幺婶呀,窗洞里啥门那门多人呀,都想挤进来。”我妈妈一惊,因为那窗是对着崖的,根本看不到景,更看不到人。妈妈装着不动声色地问道:“都是哪个?”“二叔毛高圆---毛高圆那年二月在紫阳被枪毙。那一次,明天要枪毙了,今天县上人才来通知,并收取五毛钱的子弹费。当时二伯家只有二伯娘与一包娃儿,最大的大双小双才十二岁。大双听消息,一趟子跑六十里到深幺姑家,想借粮借钱给父亲收慢慢尸体。结果被幺姑夫训了一顿。毛高圆是仙铭最尊重的毛家顶梁柱。而二伯收尸不成被滚滚汉水冲走,仙铭一定是受了惊吓。而仙铭看到的人是三姨夫刘国策,三姨毛娩儿......”仙铭说的全是死了人的名字,这可把妈妈惊往了.妈妈知道仙铭不行了,急忙召呼人给幺姑带话,让幺姑快些回来,准备仙铭的后事时穿的衣服。可是自己的女儿发走了,你幺姑居然害怕,带话来让妈妈守着。
我想起妈妈说:第二天后,仙铭突然好了一般,飘到我房里说:幺婶,我好了!
我想起妈妈说:当晚,我听到头顶上竹楼府中咚的一声,放在竹楼府里幺姑的棺材"咚"一声,棺盖自开了,心想:着了,仙铭着了!那硬是把妈妈吓得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睛到天明。
我想起妈妈说仙铭死后,因为太年轻因为太漂亮,把所有徐家坡所有的人都吓得魂飞魄散。出殡前停尸不敢停堂屋就停在这个院坝里,把出出进进的人吓得如惊弓小鸟。
我想起妈妈说,仙铭死后,幺姑把仙铭用过的被褥挂在妈妈住的房子的竹楼府上,那是因为大巴深山太穷,根本扔不起,那硬是深夜把妈妈和妹妹吓得瑟瑟缩缩.
我想起妈妈说,仙铭死后,为怕抓男人,是和邻村一个刚死的男人举举冥婚双双下葬的.
我想起妈妈说,仙铭阴魂不散,每都晚上怪声怪气叫呀.有一天早上,你幺姑上去,我看到仙铭的魂儿跟着上了,那几只老鸦跟着上,呼呼啦啦的呀!
我只有一次一次看看床对面那小小的窗,想像有一枝小小的花从那崖石缝中长出,从窗中探进来,把小脸儿抻起来,静静地望着我。
我想那房后不远处守老宅的祖坟园,想大巴山土壤中的各种细菌各种虫儿,是自样慢慢吞食我这些远方近房亲人的遗体。我想那从在山路上坐着死手拿烟袋的三姑夫就埋在那后面。我想起我第一次来大巴深山他还活着,已经老态龙钟,总是不一会咳一声。我想起来,这个老人曾好玩地和我心爱的小妹妹抢从树上落下来的核桃吃。
我听兽呜禽叫包围着老宅。那些可怕的声音居然可汇成山呼海啸,一层一层地湮没我。那些鬼哭狼嚎熊叫虫呜中最恐怖的声音据说是猫头鹰。猫头鹰的眼睛在黑夜幽幽闪烁,那是巴山老林特别一景。
在青海,在累累白骨、堆堆骷髅、隐隐坟丘间行走,对于我是家常便饭。在青海,沿着田边堆着锈渍陪丧葬品的小路疯狂玩耍,在漫山供馒头间疯狂奔跑,对于我是经常为之。似乎我从不知道害怕这个字眼。我小时候经常甩开追我讲故事的小朋友到大自然中独自玩耍,我从来不知道何谓恐怖。
可是在巴山老林我第一次理解了何叫毛骨耸然,何谓阴森恐怖。
更让我不能释然的是:大巴山人晚上也同样害怕。
那一次在深山幺姑老宅中住。幺姑早上起来忧郁地问两个儿媳妇,这两个儿媳妇的丈夫都出山打工去了:“昨天晚上,你们听到撒了吗?”我心一惊,难道不仅是我听到有沙子撤在树林中的可怕风声,这些大巴山亲人们都听到了这个奇怪恐怖的声音。这两个儿媳妇都长得美丽墩实,一说话一笑似乎整个大巴山都跟着颤动起来。我常想若让这两个媳妇住进城市里的楼房中,可能她俩一笑楼房的顶能会掀掉,她两一唱山歌,整个楼上人都会捂耳朵跳楼逃掉;她俩一发火,可能整个楼都会地震塌陷。昨晚围着火炉坑打诓子,这两个媳妇对着堂哥,一口一个“哎-呀-我-的-哥-哥-呀!”,且一句一句直插云宵,把个原本斯文的堂哥都撩拨得兴奋起来。这大山中的野妇和镇子里的家妇果然不一样。可是我没有想到就这样的两个媳妇,我仍从她们的眼中看到了恐怖。
其中一个媳妇回答道:“我听到的,我心里说:你来!你来!我手里拿的镰刀,我一下子就披脑壳砍你几下子!我叫你来!”幺姑又问和我一起来的堂哥:“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在房头上撒了?”堂哥说:“是的,我害怕,树影都在动呀!没敢去茅斯。我撒时隐隐约约看那坟了,离得远哎!还有一段距离的吗!我今天给他买刀子纸烧一下,道歉一下,再叩几个响头,告饶一下,不是不敬,一时内急,加之恐怖,我没想那门多!”
我又想起美仙铭,听爸爸说她长得像铁梅一样漂亮---爸爸之所以这样形容,可能就是那个时代无可比,在我的感觉里,仙铭一定比铁梅更水淋、更仙淋、更水嫩、更娇美、更柔情,唱起紫阳山歌来,整个大巴深山的后生都想来看她。我又想起幺姑夫,这个毛家唯一好成份,后期救毛家于水火的人。幺姑夫我见到他时身子已经臃肿,走几步路,总要咳一下。我想这院子里同时死的另一个徐某某。徐某某只先走仙铭十多天。这些人已经走了许多年了,可是对于大巴深山的亲人们,他们似乎从来就没有走远,因为他们的坟墓就在房后。大巴山人讲究“挣得好,不如困得好”。故而有风俗把祖坟埋在房后,可是在深山老林,这种风俗对于活人实在是太恐怖了。
而我让我心疼的是:大巴山人长年累月就这样生活在恐怖中吗。而不是我一个没去过深山的人才恐怖?
大巴山属热带雨林与北方森林的交汇地带。大巴山曾经有云南热带雨林中树的盘根结枝,更有北方树林中阴森鬼谧。大巴山毒蛇出没,野兽横行,怪禽深藏。但大巴山最让人恐怖的便这这样的守宅的坟。更有光怪陆离的故事在大巴山人的口中神出鬼没。
大巴山中的神景奇观太像阿凡达进入的那个原始社会。
我妈妈的说:祖祖们说他们刚进大巴山时,大巴山合抱粗的灵檩树、柿子树、白果树、核桃树盘根错节,处处皆是。当年的徐家祖分家,徐大老汉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分得花屋--属深山,原本是吏部张天官隐居的野宅,有碓房纸厂磨房。大儿子分白鹤口--属次深山,白鹤口是徐大老汉自己盖的房,房门渔溪河上还建有廊桥,有礁房纸厂磨房。
小儿子分得花屋后住了一段却要求和大儿子换房子。为什么呢?据说就是因为小儿子害怕。花屋的院子里有吏部张天官家老人的大圆坟--当时徐大老汉买了花屋,就是答应张家为张家老人养老送终。晚上小儿子恐怖那些野兽禽怪的各种叫地热异声。
我爸爸家族从湖北武昌进入大巴山深山是明末清初,毛家在大巴深山的年头是三百年。
我跟爸爸毛高畴在青海“支边”时,小时候我经常听见爸爸毛高畴感叹:“那个大巴山呀!那硬是不得了呀!那硬是山清水绿呀!”小时我不明白为何山不是绿的是青的,水不是蓝的反是绿的。爸爸毛高畴说起大巴山来,所有的人都会听痴过去:“那个大巴山呀!柿子那硬是多得,又运不出来,那硬是被风吹到山沟沟里,年长日久酿成几十米甚至几百米深的柿子沼泽,那我的祖们出行不仅要当心山高路陡,还要当心掉进柿子沼泽呀。多少人不小心掉进去,那硬是都被活活闷死了呀!我们小时候出门去拣板栗子,那姨硬是不放心呀!那时候家里雇人也多,满山遍野都在喊呀!”
可是,近代人对巴山老林的伤害真是太可怕了。修湘渝铁路和大跃进和文革,那些古树全部没得了。三姑的高桥原来全是原始森林可是我上坟时却见只几片稀落只有足高的爬地松。外爷家的徐家坡原来有千年百果树万年灵檩树百年柿子树,可是现在多是一个就可疯长的竹子和曲曲弯弯花枊树。而这还是恢复元气好多年后,文革后大巴山满山居然全秃了,唯有可能一年生的竹疯长。
而进入八十年代,大巴山开始恢复元气,可是合抱粗的万岁千岁百岁的古树甚至几十岁的树已经永远消逝,多是小树和看起来是大树,其实是很年轻的花柳树。大巴山人都知道花柳树不能成材,长得疯快。
而这些地方仍是现在人们心里心草树木丰茂的"幽微灵秀地"。
只是这个似乎永远不会干旱的地方也在干旱,这是不是神再一次警示疯狂建设的人类?是不是提示人类再不检点自己的行为,在大自然被人类毁灭之后便是人类的毁灭。
我记得我去大巴山,喊山,所有家过年去了人,就兴放炮,发生什么事情为放几挂炮,发生什么事情弄出什么声响结果仍在造成大面积的新林木的退化。
而给我们人类留下了许多值得反思的东西,那就是原始大自然和原始人类太美了,他们合谐相处,息息相关。可是人类总打着文明进步的旗号伤害我们赖以生存的大自然,更伤害大巴山中的人,那些被称作“尖子”。而更有深刻的东西值得反思,那就是那些打着文明旗号的现代人,虽然厉害,可是宇宙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是不能战胜的,大自然是会自动调解的,如果人类不节制自己的行为,那么面临的并不是大自然的毁灭,而是人类社会的毁灭。
一个残酷的现实是,不是人类毁灭大自然,而是大自然将毁灭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