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六达世达赖的仓央嘉措情歌意境图。作者东方竹子)
“没想到,当我回到故乡,那身在故乡的乡愁却更加地扯痛了我。我终于明白了:我的故乡在漂泊,我的故乡在流浪,我的故乡在太阳下等待我的归去。”——野人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晋·陶渊明)
终于有一天,我心力交瘁。我耳畔一次一次响起的是费翔唱的歌:“天边飘过故乡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呼唤,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吹来故乡泥土的芬芳。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吧!归来哟,我已厌倦漂泊。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
多少次独自一人走在凄清的风中我一遍遍喃喃自语:“我要回大巴山,那被我丢失了二十多年的故土。”
而那时的我漂泊了多年仍没有自己的家,也没有哪个家真正盼我在春节期间回归——再也不忍心让青海好面子的父母脸上无光。
这使我第一次那么真切地想念大巴山,那是一个既是家又看不到父母的家。于是我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幻想回到大巴山的情景。
我真的以为我回到我的生身故土,寻找到我的出身地那倾斜的小竹楼,我会化为一滩血泪被大巴山吸附得干干净净,在孕育我的泥土里,我便可能吸一口再生的元气。我第一次那么真切地感到若自己不去大巴山,不去那个埋着自己胎盘的大巴山,整个的我要完了。可不是?有生第一次,我觉得自己体不能支持。我真的像是快完了。陕南大巴山区——那被我丢弃了二十多年的生身故土能接受我的归去吗?那是满心满肺的伤感,从我的每一个纤细的毛孔中流出来。
我觉得我不去,一种说来就来如排山倒海之势的情感之洪水就会将我毁灭了。可不是?那里当有我的根了吧!那里当有孕育我的山泉水了吧!那里当有灌注我的清新空气了吧!那里当有赋予我生命的那一团混沌星云了吧!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那是孕育我生下我后近三十年我只回去过一次的地方。
于是,在一个春节的前夕,我上路了,就如那一年我独自离家出走一个样。我独自一人踏上了南去的列车。生就叛逆性格的我又一次完成一次大的叛逆。
我的生身故土大巴山,那是我叛逆过的土地。我又感到了我将被一种感情毁灭。可是我身不由己。
我农历腊月二十九日到达真人县城去找我的大舅舅,不想大舅一家已搬到发过大水人稀马落的安康去了。想当天赶到毛家世代生息的乱石镇子却没了火车。只好一个人住进空空荡荡的紫阳旅店。早晨,我在那层层的公鸡叫声形成的“海洋”声中浮想连翩。
可不是?很久很久没有听见公鸡的叫声了!那恍惚是一个世纪前的声音,它们唤醒了我怎样亲切而又怎样熟悉的乡愁。
赶到了乱石镇子正是大年三十。
没想到几年前如同叫化子的表哥毛明工(爸爸亲二哥的儿子),已变成为当地的富户,盖起了石头的带商店的三层楼。
进门,惊喜之后,表哥连问了三声“啥门一个人?”这才想起来老家风俗嫁出去的女儿是不可以在爸这派人家过大年三十的。可是我没有勇气告诉他们真相,满心酸楚的我,已经不起亲戚们的追问。还有,我没勇气告诉表哥在这镇子上大年三十我已没有地方可去。
我想去看一看我的出身地,那个埋我胎盘的地方。我这一趟的初衷不就是寻根吗?表哥立刻就说:“那地方快要塌了,我准盖起来,会给么叔留几间!么叔退休手续办了几年了!我们晓得!”我明白了这“会”的意思。表哥是把我的只身寻根当成是只身来替退休的爸爸看房于索要地基来了——爸爸有两间房的地基其中一些被占了。可是这些情况这么多年我根本不了解也从来没有过问过呀!心里,又是那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
看到表哥三层楼的深坎子下那个倾斜的摇摇欲坠的单薄老屋中蛛网结织,似乎随时会随风飘逝,随火焚化,随雨崩塌,我心里回响起爸常常咏叹的词:“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那里可是我的出生地呀!
这十年第一次没看大年三十的春节晚会——电视被表哥租出去给孩子打游戏机,挣那一小时几块钱去了。
依旧是热情,依旧是骨肉相亲的盛情,依旧是那总说不完道不完的家常话。
晚上,我与表哥坐在火炉坑前打广子(拉家常)。谈到表哥的发家,表哥说:
“那年子,你爸来,我说‘么叔!我准备做一件大事情!’你爸说‘你要是能做出一件大事情啥!我手板心里扣出四两肉来给你炒到吃!”表哥说这话时脸整个都扭曲了,似乎是这么多年之所以干成这么大的事业都是为了与我爸爸怄气。似乎是等了十年终于等回一个我,用来做爸爸的替身,出一口心头的恶气。
当时历任小学代校长教导主任的二伯是文革中是被屈枪毙而死的,爸爸为了二怕平反,材料可能写了几尺厚,他怎样才能理解呢?
望着怎么解释也不能释然的表哥,似乎是怨怅他不是我爸爸亲生的,似乎是怨怅自己的爸爸死的屈,似乎埋怨我爸危难中落井下石。我想告诉他,我爸爸这样的狠话据我所知只说过三次,一次是对我——我上深圳等地半年不给家一点信息,害得爸去我出走前的报社要人,要登寻人启事,就是爸爸那样“咒”我,我与爸“怄”气,我跟爸爸赌气;一次是对我的弟弟,叛逆性格的弟弟就是这样与爸爸“怄”气,才最终考上大学,才最终成为一个人物;还有一次是对你。对于受过中国最高等教育的文质彬彬的爸爸,那样巴着骨头怄的狠话是对比亲生儿子感情还深的人才能说出口的话呀。爸爸是在血气进裂中向我们三个人发功呀!那是爸爸的真功传递!那是爸爸向你授功呀!表哥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这么多年你与我的爸爸拗着劲,我与弟弟不是也与爸爸拗着劲。你有这么大的成绩没准就是与我爸爸拗劲拗出来的呢!爸爸可怜的退休金有三分之一不是给了你们,让你们做“大事情”吗?知道你们嫌少不肯领情。更谈不上“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可是,你们可否知道?从小到大爸爸从没有给过我十元以上的钱。
大年初一,借口去看看乱石镇子,独自一个人孤独地走在鞭炮声中。
那么深刻地意识到说是“树高千尺落叶归根”,可是感情那么丰富的爸爸能回来吗?
那么真切地感到爸与我只能归入精神的吉卜赛部落。我们有故土但却没有归宿。
从没有哪个时候如那个时候我感到爸爸与我是那样的一无所有。是的!我与爸爸都出了书。这是这么多年我们引以为荣的。那是爸是我这么多年奋斗的心血!可是那薄薄的几本书连这楼房的几块砖都当不上。爸爸革命了一辈子,按政策大学让退房子,而家乡地基被占,到头来居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只有脚下这两点,是属于爸爸是属于我的。我所依赖的就是脚下这两点,这小小的两点,那么透明,那么飘忽,那么虚无,如飘零的两片苇叶儿,如同两个跳动的影子。再有的就是灵魂,如野风激荡的灵魂。
而我的精神又变得空空荡荡的。我的归依在哪里?不是在大巴山区吗?
没想到,当我回到故乡,可是那身在故乡的乡愁却更加地扯痛了我。我终于明白了:我的故乡在漂泊,我的故乡在流浪,我的故乡在太阳下等待我的归去。
就在这一瞬,我就听到西部在我的生命中把我轻轻呼唤了。而这声音一经响起,就如大海一般波浪涛天了。这声音从此便在我的生命中涌动不息了。
我这才明白,活在精神世界中的我已把最复杂的情感留在了大巴山,而自己真正的归依似乎还是在西部。
可不是,当我扑人故土时,我感到我的故土漂泊到远方了,那是自己情系的西部吗?落后的蛮荒的西部吗?那里有我的父母我的姐妹我的朋友有我初恋的回忆。我忽然意识到了:该回去了!离家漂泊了这么久的女儿该回家了!到深圳到徐州到上海这么久不给西部亲人一点音讯,害得爸爸去找报社要人的女儿该回家了!回西部的家了!回过头来,我忽然发现我的思想已那么稳地定格在一个比故土更遥远的地方。
从终点回到了起点,我没有想到我漂泊的路程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