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来的歌

       又是一人坐了火车向西了，总觉得离一个什么地方更远了，望着一轮贴在窗上的月儿，心中便有说不出的疲惫。斜依在车窗上，昏昏欲睡。忽然隐约听到一阵琴声，似乎旅客中有一个孤独的男子，漫不经心地拨动吉它，表诉心底的忧伤。不知怎的。就功了情，因为我感到自己生命中的几根不曾被人拨动过的“情弦”被一双奇妙的手轻轻弹响，拨出一支极奇异的歌，使我感到一种惬意，像暑天里身上被人洒上一些凉得有些儿刺疼的清水。
      好生奇怪，便起身四外窥探，并无抚琴人。坐下，琴声又起。找了几回，那难以捕捉的阵阵琴声中便跳出更多拍子长短不一的休止符，挺神秘的，仿佛迷漾的春雨中不知生发了什么。
      便开始观察，观察每一位旅客的喉部，观察每一个可能发出音响的东西，观察客车的行李架上。便开始屏息谛听，谛听火车上每一种细微的声音。终于怀疑到火车行李架本身，几次“追捕”那阵雨般掠过的音符，方确认那琴声原来是行李架，上的钢管相碰发出的音乐。这发现使我浮想连篇。越发仔细听，那轻撞出的音乐竞比任何乐器弹出的曲子都动人：磁音幽幽，翁音袅袅；似那阵雨不是落在普通的地上而是落在鸣沙山上。那音乐的组合令人叫绝。真想把这发现去告诉每一位同行者，使他们也分享一份儿欣喜，可是又不好意思。心中着急，脸便微微发烧。独个儿静静地听，将那一串串旋律用简谱记下来，反复吟唱。唱到动情处，把脸转向窗外，忽然发现月光笼罩的四野，各种植物都在沿不同方向、按不同速度，以不问圆心、半径转圈圈，似无数个大人小小的气球，又似无数轮重重叠叠的月儿。
再仔细看，却见天空中月儿绕了星星转，星星以不同半径，圆心绕月儿转。他们交错重叠运行，都显得不紧不慢，有条不紊。
一时灵动，将那曲谱填入歌词：
《小溪 月亮 和我》
我常给星星诉说
我常给月亮唱歌
星星理解我的心
月亮会唱我的歌
“认准方向持之以恒”
这是星星对我说
高山流水自有知音
这是月亮对我说
我要把枋徨留给黑夜
唱出一支追求的歌
转向车窗外，只见一条小溪沿逆时针方向转，一条小路按逆时针方向转，它们越转越远，显出一种执拗。心一动便有词，曲同出：
我常对小溪诉说
我常给小路唱歌
小溪知道我的心
小路爱听我的歌
“英要怕道路坎坷”
这是小溪对我说
“莫要怕屡遭挫折”
这是小路对我说
我要把痛苦留给昨天
唱出一支追求的歌
晨露时，蓦然醒了，车窗外是一片微蓝色的草原，一抹朦胧星光挂在天边。心一动，心中一旋律像无数与影子齐飞的雁阵——词，曲又同出，
《蓝色的微笑》
我从寒夜中走来
面带蓝色的微笑
把寂寞在晨风里抖落
让惆怅在阳光下溶消
晨露打湿了我的衣裳
寒风吹散了我的长发
在那无垠的原野上
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先把这些歇唱给朋友们听，只是不知是谁写的，不想朋友们不仅叫好，而且想学。于是战战兢兢寄给音乐刊物，没想到两首都得以发表。
作曲得奖获吉它一把，可惜不会拨弄，每望桌后的它，总觉得它被蒙上深深忧郁。入冬以后，一到夜深人静，那把吉它竟然不弹自响(可能是由于空气转干燥)，点点音过，琴的音箱中仍发出颤音，似在空谷回荡。每当这时心底里一个绝妙的旋律又被唤起，却仍是隐隐约约，恍惚与生命源头的那一片混沌有关，使人禁不住想到一些“天缘”之类的词儿，并感到冥冥之中一种似曾熟悉的愁绪向我渐渐围来。那感觉就象往自己的身体中投入好些鱼儿，那鱼儿窜来窜去，不小心碰动生命之弦，那音响总像伴着水池儿中的细雨点。那吉它上自响的琴音似断似续，似有似无，而自己生命之弦上自响的琴音其间隔出其不意、其旋律出其不意，其效果更出其不意。正坐写字台，捡起那首歌：
《情 缘》
夕阳悄悄地推走喧哗
只把我一人留下
我踏着琴丝向他走去
总听见树和影子说悄悄话
影子呵影子你飘飘洒洒
风儿呵风儿却吹不动它
影子呵影子你恍恍惚惚
不远不近却永伴着她
谱完了，那吉它仿佛被猜出心事，变换了一个旋律又自弹响，我拿笔跟随。
《姑娘的心事》
人都说我的心在云端里飘
却不知我的痛苦和烦恼
我的心时常在默默地觅寻
觅寻那一颗真正爱我的心
我的心时常在苦苦思索
能不能寻到一颗我爱的心
可是我清高脆弱腼腆内向
只留得清风伴孤影
我一直深深地爱着他
冷酷的心却不能理解我
亦总有灼人的热情追芳影
心湖哟却漾不起爱的波纹
我的心在哪里找到归宿
我的意在哪里得到理解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月亮月亮能否告诉我
月亮月亮能否告诉我

是的，生命中总有这样的时候，美妙的音乐不知从什么时间里不知从哪里就会冒出来。虽然有时常有淡淡的伤感，但那凄清也是一种意境呢。
在千里之外的徐州出差，独自在黄昏时分勿勿走过天桥，一列火车呜叫着从桥下驰过，那笛声震得由各种钢板组成的天桥抖抖瑟瑟。车过了，颤音悠长，留在天桥上的竟似无数口琴的合声。人整个儿像站在口琴颤动的簧片上，感觉那口琴的动人，感觉一个吹口琴“人”胸中的深情。我身上的每一根“情”弦都随之共鸣，一时里身体里竞也有口琴的合声被唤出。
那是怎样一个浪迹天涯的孤旅者在天桥的幽暗里唱出的思乡曲?那是怎样一个求索者在漫漫旅途中独自吹响的口琴?那是怎样千个执着的跋涉者心底的一声长长的呼唤?那又是怎样压抑的一个行路者在背人处发出的一声长啸?从不知道火车的笛声竟可以是这么美丽的一种凄凉，从不知道火车在天桥里会“吹奏”出这样撼人肺腑的一种怅惘。
火车消逝很久了，那口琴声不绝如缕，此起彼伏，尾声仍旧是由许多合声四方围拢过来，忽粗忽细、忽颤忽悠，竞恍若白日里一个相思梦，带着口琴声从眼前滚过。
禁不住向远去的火车眺望，望那十几条婉蜒交错的黑蛇伸入迷雾，思路也被拉得绵长绵长。远方那一抹情致竟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一种，一下子就觉得母亲就在路的那一头望我。
火车笛声的颤音细如游丝，如水的雾气氤氲而来，渐渐地把我淹没了。绢纱般的月儿慢慢地亮了，星星不曾升起已在头顶上了，像是由一大块轻纱轻轻撩出。如水的乡愁慢慢向天地间漫散开来。那淡蓝邑的乡愁飘浮着我，轻拂着我的头
发，使我仿佛置身于一个轻波柔浪的大海里。
“乡愁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吹起”。(席慕蓉诗)
而今日的月儿多像一个淡水色的唇!那是一张吹口琴的唇呵。那唇忽远忽近，唇上的光泽忽暗忽明。月光在那口琴声中轻轻抖动，一闪一闪，整个世界仿佛陷入回忆之中。
我又看到家乡大巴山上那条弯弯曲曲的小道了，我又感觉妈妈飘飞的长发轻轻地摩挲着我的脸，我又感觉妈妈用那条自纺的像那小路般长的像溪水般光滑的背带背着我，我又看见家乡的竹楼家乡的棕榈树家乡的黄鸟……在那隐约的口琴伴奏下，妈妈那略带野味略古，却暗藏金声的陕南民歌嗓子从远方向我飘来。那歌声穿梭于月光之间，真是别有一番韵味。渐渐地，我感觉自己像飘在了空中，飘入一个半明昧的仙境：
《摇篮曲》
摇呵摇呵摇
宝宝快睡觉
摇呵摇呵摇
宝宝快睡觉 快睡觉 觉
摇呵摇 摇呵摇
摇摇的宝宝就睡着了
摇呵摇摇呵摇
摇呵摇呵摇
宝宝就睡着了呵睡着了
竹子(儿)轻轻摇 噢
小河(儿)静静流
小鸟儿轻轻唱 噢
星星儿静静瞧 呵
摇呵摇摇呵摇
摇摇的爸爸就回来了
摇呵摇摇呵摇
摇呵摇呵摇 宝宝就睡着了 睡着了
      原以为这是妈妈的《摇篮曲》，回家一对竟纯属我即兴创作，更没想到它的曲使我又一次在全国征歌比赛中获奖。
原来我们不仅可以活在别人的艺术天地里，而且可以活在自己创造的艺术世界里。
原来只要我们留心去捕捉那些微妙的旋律，便有这么多美好的音乐呢；只要我们肯聆听那些隐现的乐曲，我们的生活中便会有这么多小小的惊喜。
     其实生命中所有真正美丽的东西都是拾来的呢!原来美的感觉包含了许多拾荒者的心态。比如一首拾来的小诗，比如一件自制的艺术品，比如这一支支拾来的小歌。
这种创造性的欣赏过程不仅给美赋予了生命而且也给你赋予了生命。
比如你自己用两片白果叶：一片将把儿劈开制成一只蝴蝶，一片保留原样用一块黑平绒贴制成的一蝶一树植物贴画：比如你自己在青海觅到了一个古裂尻鱼化石：比如你身着用几块布头按自己的想象设计制作的美丽而又有特点的裙子……
你会感到那种美不仅源自艺术晶本身，而且源自你这种美的发现及对你自身的发现中呢。这种创造性的欣赏过程中，你定会感到无限惬意呢。
当然，这种寻找，你可以到大自然巾，亦可以闯进自己的生命中去，还可以钻进别人的生命中去。正是在这种闲暇时有意无意的寻找过程中培养出我们对生命真正的热爱——一没有热爱大自然而不热爱生命的道理，生命中有森林，江河，湖泊、日月，生命本身就是大自然， “终极真理在于人体”。寻找中或许我们会发现，自己便是大自然魂魄唱出的一支歌， “上帝”在我们的生命里写满诗行。我们只需等生命的电光将某几行诗照亮的那一瞬将它们原原本本地抄写出来。
     说心里话，当我在大海的沙滩上觅到大竹蛏的两个“鼻眼儿”，当我在海拔四千多米的海子中看到裸鲤，当我在塔克拉玛干沙漠拣到一个虎斑扇贝化石时，我是在拾一首首小歌呀!
     这时候，多么多么希望你们也在我身边，多么多么希望你们能听到这大自然中与我生命中的一首首小歌！它们不一定好，可它们是真真切切的大自然的灵感，是大自然的歌声。罗丹不是说 “自然，真实就是美”吗，那么你们为什么又会不喜欢呢?多么希望在你们的生命中也激起一个一个、小小的，小小的欣喜。
当然与每个人一样，我生命中还有很多这样的欣喜。希望有一日你们能与我一起分享。
    怎么样?今天?明天?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