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沿河出走 云梦泽 如果一个女孩子离家出走,我真不敢想我的亲人们会急成什么样子。可无论怎样的知道不能想,却总也禁不住偷偷地想,这是多年来深藏在我心里的秘密。 对的,就是顺汉水去寻找我生命的根。跟着那个想法走来的就是那条生命的河了!总也是浩浩烟波带来那么一种只可意会的苍凉与不可言表的悲壮。 我的生身故土是陕西省紫阳县大巴山区,我的祖籍却是湖北省武昌府金牛镇毛家场。那里是古老的云梦泽。 在金牛镇毛姓是大族,集中住在毛家场的就达百户。有毛家宗祠,藏有起根发代,氏族绵延,外迁分支的家谱。 大约是乾隆末年,湖广两地土地兼并日烈。加上灾荒,匪患与朝廷盘剥压榨,毛家败落。或许是为了逃避追杀或许是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一拨毛家人逃离了始建于康熙末年,占地几千平米的毛氏宗祠与有迷宫般院落、斗拱墙、巨檐、砖雕的毛家大院成为流民。大约是清嘉庆年间,白莲教反清大起义失败,毛氏家族中曾有不少人参加了这次起义。清朝剿捕,那些参与过起义与遭受株连的毛家人又一次逃离栖身的民居离家出走,他们逃向湖南、安徽、河南、四川、陕西…… 我的祖国的步履是沿了长江溯流而上,到武汉又沿了汉水溯流而上,到了陕西紫阳又沿了任河溯流而上。为什么两次“误入”支流?这里有无数个谜。 直到现在我们许多毛家人还保留一个奇怪的称呼习惯:他们把爷叫,爸叫爷,妈叫姨,姐叫大……(为了不致造成混乱下面文中除了对话与特注外还是用正常的称呼法),这或许是祖上为了避免灭族而采取的应急措施,但是后来却成为毛家的“家粹”。 爸爸每每谈起这些脸上就放出神奇的光彩,恍惚那躁动的迁徙意识早已浸入他的骨髓,恍惚爸爸是在诠释自己作为毛家最受宠的小儿子沿河出走的经历。任河的源头就是“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的巫峡。爸爸沿长江溯流而上到青海。爸爸参加了五十五师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研究生,在西部流浪多年。爸爸似在表达自己背叛亲人故土难返那复杂的心境。爸爸上面有三个哥哥,四个姐姐。现在毛家爸爸这一辈人、上一辈人只有爸爸这一个漂泊在千里之外的人和一个远嫁巴山深处的么妹还活着。在历年的政治风云中爸爸的父母哥姐都先后含冤带屈离开了人间…… 而我每当听到爸爸讲这些,眼前就会展现出那条白茫茫的汉水,心里就会充满泪水,那想离家出走的愿望就更加强烈了。 对的!就是沿了汉水去寻找那个叫金牛镇毛家场的地方,尽管它可能早已如沙漠中神秘的楼兰古国一般消失在岁月的风尘中,就像沿着我家族的血脉走进历史,去解那个把爷叫爹,妈叫姨,爸叫伯,姐叫大的谜。 我没有想到,到了而立之年,为了一种感情的纠葛,为了一个弱女子含血含泪的生存意识,我竟然真的离家出走,真的去寻那汉水,真的随了潮流闯世界,而心里深藏着怎样的酸楚。 在武昌,我记不清向多少迎面走来的老人们打听:“知不知道金牛镇毛家场?”望着一个一个茫然不知的面孔,我感到阵阵的恍惚,仿佛是在梦中。而所有现实中的人也渐渐化为一种影动,恍惚是枯叶的飘零…… 终于在江汉油田遇到湖北日报的老记者牛文明。他是洪洞县人。当我无意中说出那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的问询时,他大喊:“在黄石方向!我去采访过多次!那里的毛家把爷叫爹,妈叫姨,爸叫伯,姐叫大……” 我整个的人竟愣在那里:尽管苦苦地觅寻这个地方,但又觉得这地方实则属于一种文化。似乎我那的找它,只是为了找一个梦,一个飘飘乎乎的梦。为了那沧海桑田的变化,爸爸每每提及神态中都透出一种隐藏不不惆怅。 这么说故乡真的不会丢了!它就似我们的血脉,一代一代传递下来,如同一个“接力棒”一代一代接力下去,无论飘泊的旅程多么漫长,无论流浪的距离多么遥远,无论经历过几多艰辛几多坎坷。 又被告知汉水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于是,不论别人怎么劝我:“天快黑了,刚有一个采油女被四个蒙面大汉捆在树上……”我都一定一定要去看那条生命的河了! 那条孕育了我生命的河闯荡了近千里还是那么晶莹剔透吗?我急于想知道。 汉水是长江的最大支流,按地理上说:汉水是发源于陕西宁强县。任河是它上游最大的一个支流。任河从大巴山横穿而过,几乎接纳了大巴山所有的山溪水。而山洪时从大巴山两边涌入汉水的洪水比宁强县涌入的水多得多。所以我一直感觉汉水是发源于我的大巴山,任河才是真正的汉水发源河。 任河从白鹤村流到高滩镇又流到紫阳县,我家的亲人犹如珍珠般串在那条河上。我的爸妈我的出生地都在它的身边…… 我忘不了任河中涌动的透明石浪。我忘不了任河中交织的透明水光。我忘不了那些水底的“雨花石”说出的咕嘟嘟的透明情话。我忘不了那水面上跳出太高的透明银燕。我忘不了那些在溪水中珍珠般钻来蹿去的点水雀儿,那些清洁得带着清风的点水雀儿:赤麻鸭、白鹭鹭、大绿头、钓鱼翁、山楂子、红豆子。我忘不了那些灵雀儿在水中滚动出的泪钻般的呢喃。我更忘不了那些源头出没的豺狼、虎豹、麋子、黄狼、金丝猴、熊猫…… …… 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胆小怕事的我何时有过这种执拗?我清晰地感到一股强大的魔力在苦苦地呼唤我。我单薄的裙子被吸得哗哗作响。我仿佛挣扎在深潭暗河那呼呼的地球旋风之上。我的身子中仿佛有火在轰轰燃烧。我感到阵阵昏眩。我预感自己今夜将被毁灭并由之产生一种恐怖,可是我却无力抗拒那诱惑。我感到光影扑朔中魔影憧憧。 那遭遇爱情的感受似乎就是这样的。 我身不由己地扑向汉水,泪水一次一闪充盈眼眶。 我感到阵阵迷惑:为何扑入故乡河与生命的毁灭联系在一起了呢?那么挣脱故乡的引力是不是与生命的再生有关? 不知为了什么,穿行于令当地人望而生畏的被称作血吸虫故园的牛轭湖、岗边湖、垸内湖之间,走在那沼泽与沼泽间的独管桥上竟是那样的无悔无怨。我知道那些死泽都是绝对不能掉入的,我知道江汉人是从不敢下这种水。湖北是古老的云梦泽,而江汉更似云梦泽留下的一个古老的遗迹。那些死水静静悄悄的,阴阴森森的,恍惚是一些曲折的回肠,带着那么一种危险的情绪,似在算计人又似在布置一个一个圈套。而那芳草萋萋、白雾迷离的诗的意境这会儿竟让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伤感。 是你吗?我的故乡河!是你吗?我的生命河! 在萋萋芦苇的衬托下汉水一片白,白得分不清是雾是水,感觉有航标灯游移,有细如褶纹般的波浪闪动。波光灯影间仿佛有一条风雪迷离的长路在延伸,恍如有一辆辆扬着篷幡的轮车在风雪中中跋涉,又恍如有一个一个巨大的足印在雪中隐现,扬着风帆…… 沙洲,静悄悄的。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流动的沙洲,犹如风回雪舞中溯流而上去寻找爱情的那个痴情女子的窈窕背影。 那生命的涌动中有无数新鲜的谜团,那岁月的烟波中绽放着一种近乎于狂野的力量,一种不顾一切向外喷射的光芒。 一定有什么与别的地方不同,一定有什么不可诠释的内容被记录在这苇丛、雾霭、帆影中,一定有!不然为何闻到一种虽模糊但却熟悉的气息?不然何肌体上跳动着痛楚与惬意?一定有什么是知情知意的,一定有!不然为何阵阵思绪起伏如苇,苍茫如雾,涌动如潮呢? 我与河,河与我,仿佛真真是一种天缘。 古栈道 到达老河口市的时候已是黄昏,独自沿了汉水去寻找那个古老码头的遗址。 当年我的祖先就是以汉水为路,将大巴山区运不出去的山珍:麻、漆、木耳、竹木、药材、桐油、蜂蜜、生丝等运到这里卖掉,又把这里的绸缎、瓷器、花面及各种杂货运回到在巴山区出手。他们顺水放排,逆水拉纤,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又是那白雾茫茫、芦苇萋萋的意境。一应了我的祖籍是古老的云梦泽,那是同样的一种意境呀!河道虽然窄了,却浓缩了那苍凉与悲壮。 我伫立水边,感到体内一道道年代气纵横交错,一种神奇的穿透力使灵魂渐渐透明渐渐放光。慢慢地,我感到生命全然不是我自己的而是整个宇宙的,那与之对应的离子身在向宇宙之外扩大并在岁月中投下了一个曲曲弯弯的阴影。我的身体中恍惚有了非常灵敏的红外线传感器及微型超声波传感器。我的身体仿佛生出无数毛绒绒的触角去感觉这条生命河并沿河溯流而上,我甚至听到了我与水那轻微的摩擦声。那样全心身地感觉那嚓嚓声,泪水又一次缓缓涌出。 果然,那白色的水光中有灵光一闪一闪,朦胧而又神秘。那灵光挣扎着,一次比一次强烈,一次比一次辉煌,在瞬间汇成一片,我真的看到那重重叠叠的山影,那古铜色的脸庞,那裸露的肌腱,那弓般拉纤的身影,那隐现的绳索。 沿着汉水向安康走,身紫阳走。 赤脚走上古老的大力滩栈着、白河栈道、人河栈道,用手抚摸那山岩上油亮的榫眼,那殷红的登脚石,我的脚掌如刀割般疼痛。一股股强大的泪流冲击着我的心鼓涨着我的身子。攀上距任河十米高的绝壁上那长约百米凿石栽桩而成的亮风岩栈道,翻看贴在虎口岩那空悬的栈道上,我想喊,想大声地喊,可是我的声音完全被那苍凉博大的气势给溶化了吸收了。天地间是那样的静,心却被一声声“船工号子”所震撼:那是峡谷中回荡的甩高腔、吼山调——那是祖祖辈辈相延的号子呀!就那么贴在山岩上,我感到活力允盈的身躯在呼哧呼哧膨胀,许许多潜在的热能与激情从肌体深处被呼唤出来。 我的身渐渐发热,我的脸颊渐渐发烫……时光好像回转到几百年前,我加入祖宗的行列,沿着汉水一步一步艰难地溯流而上,就那么费力地扯着乡魂,就那么揪心地撕着乡愁,大有“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棚民”的足迹 我到达紫阳时又是黄昏,天地一片,飘着无边的雨丝,仍旧是一片白雾迷离的意境。那天地间弥漫的可是我身在故乡的乡愁?望着那伶仃“瘦腿”半浸在水中半悬在石崖上,背着大小“背篓”的民居,那没有木绽,椽一律横挂,钉了横木条,用巴山青石板排出的鱼鳞一般的房顶,那身处在故乡的激情就扯痛了我。那些房子多似是一些溺水者扒住生死“边崖”那一瞬的定格!那些“鳞片”多像是一些飘泊者身上累累的伤痕! 几百年前,祖先们过蓝河铺入陕后过蜀河、旬阳、安康,他们有的留在安康,有的逃往白河,有的逃向平利、恒口。而我的祖到达紫阳后其中一些人又分在蒿坪河、瓦房店、高滩、毛坝关。盘厢河一带有数十户,逃往高滩的有七八户。 紫阳在西周属巴国,战国时归楚所有。汉水到紫阳后接纳了上游最大支流任河。 几百年前,还是在这重岭叠嶂、陡绝天半的紫阳:肩舆不能上,顾夫挽索前导,做山纤行。“初如飙轮羽骑导我行,耳畔谡谡罡风生;又如钳且大丙驳元气,鞭策风电嬉昆仑。”只为那形如“安康锁钥”的瘦谷中那一片“高田芦苇”酷似故乡云梦泽,先祖们停下了出走的步子,扑入这片陌土嚎啕大哭。他们取石支锅,拾柴做饭;渴饮山涧溪水,饥食阳雀花根、无娘藤。他们“缀然栈于绝壁,缘侧径于巅崖”。遇有乡贯,便寄住写地开垦,伐木支椽,上覆茅草,仅蔽风雨。借杂粮数石作种,数年有收,典当山地,渐次筑土屋,否则仍住他处,故统称为“棚民”。 “若遇苍溪积雨,翠岭澍流,巨石奔迅,风雪弥漫,村孤人远,路断烟寒。任河则舟阴风涛,汉江则樯危浊浪……”(清道光·知县张志超) 棚民们平居皆半饱,一值水旱则饥馑相有,徙而他适,故流窝多而土著少。 汉中知府来如煜曾写“棚民叹”(《三省边防备览》): “终南古陆海,千里忘苍茫,板屋几土著?结棚满山梁。扶老携稚弱,鹑结无完裳……远从楚黔蜀,来垦老林荒。葭莩认亲友,音口寻乡帮。……雨水才过节,伛偻挥锄忙。……愁霖七八月,山裂嫩瓜瓤;土痕刮条条,岩声滚踉踉。……故园归来得,迁地果非良。鸠鹄对形状,恻然为心伤……” 棚民们单家独户,很难抵御天灾人祸,清嘉庆七年紫阳大旱,人相食;道光十二年紫阳大涝,人相食。混人坪(巴山高山地片,“棚民”群集地,今荒芜)等地因洋芋“烂青”人死绝……民国初年,陕西军政府派张仲仁、陈树东镇压歌老会;北伐军与靖军角逐……棚民轮遭战火蹂躏,无法计数的先祖们死于灾荒、战乱。由于死人太多又无力掩埋,死者多数被汉水冲带“回家”,少数被埋入乱坟坡。 传说祖先们曾用一面山岩来镌刻死者的姓名、年龄、辈份。顺序是按我们毛家家谱。 可是,我到哪里去寻找这面山岩呢? 棚民的名字就那么世世代代地被刻在那面山岩上,而他们的艰辛坎坷却世代代地被汉水流淌了过去,没有什么人真正能知道。 由于生存艰难,我的祖又一次沿了任河溯流而上走向大巴山深处,到了今天的高滩镇。 毛家家谱 到达高滩镇的时候又傍晚,仍旧是濛濛细雨连着天连着地。而漫山遍野那抽着丝的绿,溽染开,也恍惚是漫漫无边的雨丝儿。而这雨丝儿与折漫漫的任河边的苇草浑然一体,带着那么一种不可以用语言形容的苍凉。 高滩是在绕溪河与任河交汇的三岔口上。几百年前,这片淤积出的“高田苇地”不是在两河形成的三角洲上——因为两河夹山夹得太紧,而是绕溪河把任河顶出一个“卵”形大肚子来。现在更多的人家灵鱼般层层隐藏在任河的“卵”形西崖。饶溪河吊桥与任河大桥成一种斗式,两条街一高一低,一边似“正”的,一边似“负”的。更有许多的小路蚁蜉般隐隐现现神出鬼没。 任河的一边是米仓山一边是大巴山。但都属于大巴山脉。 高滩区在紫阳南部,横跨任河两崖,由大巴山深处伸向米仓山中部。 高滩是我祖、我爸、我、我弟的出生地。 我回望,那么真切地感到小小的高滩重重叠叠着多少我们家族的故事。,那一层一层都是那么悲壮,那么感人。而那楼就是建在这样的故事之上呢!从没有哪一天我有那么深刻的一种背景感。没有哪一天我有那么复杂的一种情感。没有哪一天我感到我的激情是一层一层地在我身体中涌动。没有哪一天我感到我的泪水是一层一层地在我的生命中切割。我在西部时就没有这种感觉。在西部我家只有“孤独”一家人,别人看我们是神秘的恍惚是“来路不明的人”、“从天而降的人”。 我们毛家家谱是按“宏大光悠远,高明泽永清”排列。我的父亲叫毛高田,是高字辈;我是明字辈,我曾叫过毛明芳这样的按排行的名字,但并没有叫开。叫开的是我的小名。我的下辈是泽字辈。我家瓦房店亲情因为给儿子起名毛泽西被抓进监狱。“毛泽东择东你择西,你不是反革命是什么?” 按辈份最年长的是“大”字辈。我的“四次方”祖可能叫毛大瑚;我的“立方”祖父可能叫毛光杞;我的“平方”祖父可能叫毛悠德或是毛悠久。据说“平方”祖父是一个人物。他的出名是因为离高滩二十公里的沙沟河有一个恶霸占据唐姓农民的土地与妻子。这位农民是毛悠久的结拜弟弟。他领导唐氏兄弟夜擒恶霸,恶霸十分害怕,退回土地退还妻子,并据结不再欺侮人。这在当时是很有影响的事件。他成了了不起的传奇人物受到拥戴,加之有文化,并被选作镇上的头人。大约是“镇长”一类的职务。他主持公道,为民排忧,代人解难,代收捐税,在高滩口碑很好。可能大家族留给他的最大的缺陷就是抽鸦片烟,而且“平方”奶奶姜氏也抽。据说每天得二两,烟瘾发作四肢瘫痪如同死人一般,因此家道中落。 挣扎,还要从一个没落家族的自身的劣根性中挣脱出来。 当时“平方”祖家中有四男三女。家庭生活日趋拮据。 四男:我的祖父是老大,毛远志,号竟成;老二毛远立,号鹏九;老三毛远东,号晓亭;老四,毛远南。还有三女:大姑娘出嫁王家;二姑娘情况不明;三姑娘有一个眼睛是个萝卜花。毛家都是些有血性的人。一天高滩王家嫁女,嫁奁从高滩街上过,当时三姑娘在楼上看到后就对“平方”祖奶奶说:“姨呀!你看人家多好的嫁奁呀!”当时“平方”祖奶奶回答说:“人家人才好,嫁奁也好!像你即使好的嫁奁,也没有谁家要你!”气得三姑娘当晚吞食鸦片自杀了。令“平方”祖奶奶后悔不及。 我的祖父共生育四男四女:大女名季兰,又名兰子;二女名巧莲,又名巧儿;三女名勉儿,又名三女子;四女,名细女子;大男名毛高贤,实排行第三;准二男名龙成(早夭),实际排行第五;二男毛高仲,实际排行第六;三男毛高田(我爸),实际排行第八,是最小的一个。 我的爷爷 听我的爸爸毛高田介绍:我的爷爷毛远志,号竟成,可能是生于公元1883年农历冬月初五日(光绪八年)。1959年9月病故,享年76岁。由于他十三四岁就当家劳动,精神上的压力超负荷的繁重劳动,使他的个子不高,一米五几。文革时有人骂我们“毛矮子养的!”就是这个来头。但爷爷身体健康结实,四方脸,鼻直口方,大耳朵,长眉毛,二目炯炯有神。他的身材不高可是两臂很长膂力过人,劳动起来甚至超过一般的年轻人。 当时他的父母及弟弟都吸鸦片,且瘾很大,但他从不吸鸦片。平时连旱烟纸烟水烟都不吸,只是过年时初二初三喜欢押红宝。他平时喜欢晚餐时喝二两烧酒,但从不酗酒,每天早上五更起床,经营繁忙。 他只上过三年学就辍学了,但他天资不凡,记忆惊人,悟性超群,也算是自学成才。他不仅会写而且会算。许多大账别人算不准,喊他来则迎刃而解。他不仅会做生意,而且对历史文学书法戏剧都很爱好。 他熟读纲鉴等历史书籍,对各个朝代重要事件等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对唐诗、千家诗,他常常口不绝吟,如醉如痴。他还能绘声绘色地讲《三国演义》、《水浒传》、《封神演义》、《东周列国》、《隋唐演义》等历史小说。 在石埂墙居住时,经常有人围着听他讲故事,久久不散。 第到春节,或左邻右舍的红白喜事,少不了请他写对子、书帖之类。许多对联都是应时而做。如一次高滩唱大戏,他做的对联是: “一二时度过千秋历史;三五人替代雄兵百万。” 受到当地群众以致大学者们的众口赞扬。他被当地人当成一个通今博古的学者受到敬仰和爱戴。 他很喜爱家乡的汉剧,又名二黄戏。这是湖北地方戏曲之一,历史悠久,对京剧的形成有很大的影响,也叫汉调。他嗓音洪亮,对《二进宫》、《大登殿》、《打金枝》、《空城计》等历史剧都能背本清唱。他组织街上的戏剧爱好者成立了“自乐社”,一有消闲时就会集在一起,拉上胡琴,敲上锣鼓,演唱起来,煞是活跃。 当他已近成人时家道中落,全家的生活重担都落在他肩上。他开始是做点心糍粑来养活全家。每天第一件事就是买父母弟弟抽的大烟。他不辞劳苦,认为这一切都是他应尽的责任。他对两位老人精心侍奉,直到养老送终;将两个妹妹嫁出了;供两个弟弟上学,特别是送二弟毛远立上学十余年,并给他们完婚分家。 但爷爷最擅长的还是做生意。自分家以后,分给他的是街上五间铺面。他开始做零售生意,后来专做布、盐生意,并收购桐油、漆油、丝、麻、茶等山货,运送一老河口市、安康等地换布盐糖及百货。 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雇有店员,出“信用票”,当时毛家铺号“毛和兴”生意十分兴隆,可是谓日进斗金。街上的五间铺面堆满了百货、山货,经常门庭若市。 他十分注意商业道德,他遵循的宗旨:“公平交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他卖布的尺子比别人要长半寸;卖盐的秤比别人要多五钱。用他的话来说:“宁亏己一尺,不亏客一寸。”“宁损己一斤,不损客一钱。” 方圆百里都知“毛和兴”足尺足秤很讲信誉,因此不论平时或逢集(三天一集)他的生意都十分红火。他有许多老主顾,长期建立起信誉关系,同样的货物和价格人们都专门买他的。老主顾派一个孩子或是一个老人,甚至无钱定期付钱也可以买到足尺足斤质量好的各种用品。 他赚了不少钱,先后买了田地稞,约30来石,(每石约八百斤)。从此成了工商业兼地主。 到后来,他的地:“米家坡一大片,石垣墙一大片,高滩坡一大片,后上梁一大片,高房店一大片,渔溪河口中间的山上一大片……那硬是占了几大片山!” 爷爷被棒老儿绑架 但是好景不长,到民国十五六年(1926-1927年),任河一带大闹土匪。当时大的有韩剥皮、陈安定、侯三蹶、王三春等股匪,各有匪徒二三千人,最多的王三春有六七千人。据说这些人有的是北洋军阀吴佩孚手下的连营团长,北洋军被打败后便拉起杆子跑进大巴山当了土匪。这些人中的许多原来就是恶霸、地痞、流氓,当了土匪更是亡命之徒,杀人不眨眼睛,吃人不吐骨头。更有小股土匪数不胜数。这些土匪对高滩、高桥、毛坝关、瓦房店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洗劫一次,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无所不为。腐败的国民党军对他们无可奈何甚至同流合污。 这些土匪对地主商人实行拉肉票子。民国十七年(1928年)秋,侯三蹶数千人对高滩洗劫后,爷爷家的货物钱财被子一扫而空,更不幸的是爷爷和大伯(我爸的亲大哥)被绑票。拉到镇巴后,又派人将大伯毛高贤放回,并给爷家带信,要银数千两,大烟几千两,面匹若干等,限期赎取,过期就要撕票(将被绑架人杀害)。 我的奶奶 奶奶躺在滑竿上上米家坡。奶奶眼已哭瞎,可是却那么准确地知道自己走到谁家的门前。奶奶到一家门喊一家人,走了一路那硬是喊了一路。“张家的!我走了哟!”“李家的!我走了哟!”……乡亲都从那声音中听出一种特别,可是并没有人知道,那是一个在人世间与命运拼斗了74年的老人在与人世做一次最后的诀别,那是一个饱经沧桑而又挚爱生命的老人为不成为后人负担而做的一个悲壮的选择。 可不是?千般苦万般痛哪有白发人送黑发人这般苦这般痛?可是奶奶在74年生命中却一次一次剜心割肉般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后人:大巴山的医疗条件极落后。大女儿兰子逆生难产,孩子生不下来,没得法子,那硬是几个人用竹竿架着产妇一下一下往下抖呀!结果孩子下来了,产妇与孩子都死了。兰子列时年仅二十七岁。三年后二女儿巧儿也死于逆生难产。迷信说:“生前姐妹最亲密,大姐死后,不甘寂寞把二姐也叫去了。”准二儿子龙成五岁死于天花。大儿子高贤因成份被强制劳动时客死野地……小女儿嫁到大巴山深处。而最心爱的小儿子高田(我爸)飘泊在千里外的青海。奶奶哪里知道她身边惟一的二儿子高仲十五年后又将承受天大冤屈被枪毙而死,将“棚民”的悲壮推上一个最高潮,若是她的在天之灵有知,她会用自己的生命去护卫她心爱的二儿子,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走上这自绝这条路的呀! 我独自走向任河大桥。奶奶那一声一声的呼唤,如凄厉的风,穿越时光,磁音悠悠,唤醒我心里亲切的什么熟悉的什么,让我的生命中充满了音浪,让我的泪水一次一次充溢眼眶。 那声浪恍惚是从我自己的骨子里隐隐约约传来,带给我那么一种洗洗渺渺云雨之气。 我的奶奶姓覃(这里读秦),覃家在任河是本地人,大族,在高滩、毛坝关、瓦庙子一带姓覃的有数百户。原来的任河叫覃河。据说八大王(又说是张献忠)攻四川时进军覃河时遭到百姓特别是覃百姓的坚决抵抗。大王调来大军实行报复,遇到姓覃的就杀。为避遭灭族,许多姓覃的改成姓“贾”后来“覃贾无二姓”即源于此。把原来的“覃河”改成“任河”。 奶奶在旧社会没有大名,按习惯嫁到毛家,户口就注册毛覃氏。解放后她自取大名覃应风。她生于一八八一年(光绪六年)腊月十六日。一九五五年去世,享年七十四岁。 奶奶身高1米7以上,白皮肤,文静秀丽,小脚。她是一个十分爱哭的女人,居然因多愁善感而出了名。整个人恍惚是大巴山溪水组成的。可是这样一个柔弱之躯在几经风雨之后却有了几个耐人寻味的浑名。“覃大汉”、“覃铁匠”、“覃善人”,从这几个浑名可以探到毛家几多的风雨沉浮。 爷爷被土匪绑架。这在当时如房屋断了梁,黄桶散了箍。那硬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呀!家里剩下的是一包娃儿。最小的嗷嗷待哺,最大的兰子是个女娃子,男娃最大的毛高贤才13岁,而且是一个妖生惯养的膏梁子弟,不另生事不赌博不败家就不错了。 当时奶奶刚临产生了爸爸还不满月,身体虚弱不堪。奶奶既要担惊受怕地哺乳婴儿,还要管好六个孩子的吃穿和安全,以防再被抓肉票,重要的是一个弱女要敢挑重担,按土匪提出的条件要求筹集钱物尽快把爷爷赎取回来。 奶奶反复思索,拿定主意后,首先要爸的三叔毛晓亭与土匪谈判,落实条件和赎取的日期。要三叔与土匪说明:人,倾家荡产是要赎取的!但赎取的是活着的健康的人!如果是受到虐待经受折磨遭遇摧残的人,就可能不予赎取,要土匪头子做出保证。 奶奶背负婴儿(我爸爸)牵着六个孩子四处奔走,投亲戚,求朋友,借钱筹物。经过几十天的劳碌奔波,借了大批的钱,又卖了地四石,当地数股,凑齐银元二千块,大烟千两,布百匹,及其它物资。最后由爸的二叔毛鹏九、三叔毛晓亭带领六名脚夫,背负钱物,往返十几天,终于将爷爷赎回。 这期间,奶奶日夜操劳,秀丽的容颜平加了几多憔悴,头发急白了一半。那种苦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 石垣墙,毛家再生之地 我独自一个人到了石垣墙,寻找在那一个特定的时期毛家在这里留下的痕迹。 大劫之后,亲友们都以为“毛和兴”从此完了,将一蹶不起了。 我的爷爷虽然被赎回来了,可是奶奶爷爷并没有得到喘息,这时不仅家贫如洗,而且负债累累。昔日的繁荣昌盛更衬出大劫后的凄凉萧条。昔日一个一个满盈的仓库只剩下老鼠吱吱奔蹿。一阵风过,寒意浸骨,门在翕合,板在坠落。到了深夜无风无雨可是都感到梁动尘动墙动,真可谓“昏惨惨似灯将尽,忽喇喇似大厦将倾”。“毛和兴”往日的欢声笑语、灯火通街只如一个逝去的梦。那是怎样鲜明的对比呀! 爷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了一个星期。他不想自绝于人世。可是他受的伤太重了,太重了!他再也爬不起来了。辛辛苦苦制办的家业全部化为清风,棚民几代的辛苦全在瞬间化为滚滚的红尘!那是怎样的刻骨铭心的一种失落感与彻心彻骨的一种耻辱呀!在这样的时候,是爸爸整日用小手为爷爷抚去眼角的泪。爷弱于可以进米汤了。爷终于可以爬起来了。“不能就这样倒下去。”爷爷喃喃自语。 奶奶爷爷做了周密的安排和计算,决定由商转家,将高滩街上的铺面全租出动佃出去,举家搬到石垣墙务农。 奶奶带领大女儿兰子二女儿巧儿大儿子高贤和一名帮工种石垣墙的四石地稞;爷爷贩盐贩布,在高滩、高桥一带做生意…… 姐姐除种地以外,还养蚕、喂猪、缫丝。 每日日头未出,就举家起动……兰了巧儿这两位昔日的千金小姐这会儿居然什么活儿都能干,什么苦都能吃。 由于全家同心,据说爷爷生意很顺利,虽不如从前,但十分红火,每年盈利不少。奶奶领导务农有方,年年粮食丰收;每年养蚕收茧近二百斤,缫丝二三百斤;养肥猪五六头,每年产猪仔数十头。仅此三项每年收上千元。 当时的石垣墙,鸡鸭成群,猪羊满圈,果树成林,柴垛成山,屋前屋后长满了各种蔬菜,垣内花香扑鼻,那是劫后余生中怎样的一片生气蓬勃的兴旺景象。 于是,爷爷奶奶很快还清了债,赎回了当出的所有土地,赎回了当出、卖出的家业,还新买了高滩坡庄院一座、地稞三石。邻居们无不赞爷奶是兴家的能手。 毛家又翻了身,又从农村搬回高滩街上住,离去几载,几许艰辛,终又回来! 或许正是为了毛家从土地上再次新生,或许是为了新买入的地稞三石意义非同小可,或许是为了爷爷大劫之后才感到自己对这片“高田苇地”地感情,或许是为了寄托爷爷对故乡云梦泽的思乡情结……我的爸爸有了一个颇有纪念意义的名字:毛高田。 转悠在石垣墙的田地院落间,依稀我又看到了一个经历大难的家族在这里再次崛起。那一种复苏的力量带着生命的生精之气。 我恍惚又感到了那时毛家生命的内气,泪水又一次浸透了我。是的!棒佬儿可以掠走毛家的财产,却无法掠走毛家的精神!是精神使毛家精神!是精神使毛家富有!那才是我们毛家生生不息的力量。这才是我们毛家掠之不尽,劫之不完的财富。那才是我们毛家真正的法宝。 对的!只有精神可以生发出种种!带着一往无前种子的力量! 毛家冤魂 独自走在任河边,那一河裸石比那水还宽。任河如同一个孕妇怀了个畸形的石葡萄胎。这里,就是当年杀害一个文弱书生的弄场。汉水为我们毛家记录了死都不让收尸的人间惨剧。是的!就是在这个地方。 谁能想到?已到了公元1970年,我们毛家到高滩的第五代传人中最优秀的一个,我爸爸的新二哥毛高仲,居然如同他的棚民祖先一般被汉水赤裸裸地冲带回“家”。 根据刑事诉讼法基本知识:同案衽人不得相互作证。证人必须是第三者。因我们家的成分不好,武斗中死了人,执行杀人的罪犯三人联合做证就将只是“统指”一个文书既不是头儿也不在杀人现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同案作案人不得相互作证,证人必须是第三者。”而文革是没有法院只有军管,根本就没有法庭更没有辩护律师。而第一次复查,当地法院居然又把三个案犯提出来,问他们,又提供机会让他们联合作证。二伯参加革命二十多年,当瓦庙子代理中学校长、瓦庙子小学教导主任且与死者是郎舅关系(毛高仲之妻贺心凤是死者贺伟心的堂姐)的二伯置于死地,并冠以“反革命杀人犯”的罪名。 武斗谁挑起的,由于牵连人太多,当事人为自保,只好找一个成份不好的人替罪。在紫阳多少成份不好的人成了政治的替死鬼!二伯只是死的最惨的人之一。 文革时连法院都没有,更不可能有辩护律师,真是有冤无处诉呀!二伯不肯受屈也成了反革命罪状,招致的是更残酷的待遇。 二伯是当有名的才子,出落出一种特别的文人气质。 我的二伯在紫阳上高等完全小学、紫阳中学,在安康上高中。不论在哪个学校他的成绩都是名列前茅。要知道落后的紫阳山区几十万人到一九四一年才有史以来第一次建一所初级中学,首届毕业生才58名,而能到安康专区上高中能到陕西教育学院进修的人更是凤毛麟角。若不是爷爷不听安康中学校长的亲劝让二伯停学,二伯早就大学毕业了,二伯的命运了就会改写了。同学们称二伯是秀才、博士,每次放学回家不少有名气的教师学者如谢少钧、璩辉南、张沿之、杨焕章、陈先登都乐结交他切磋学问,谈论时事,夸他“学有独见”、“少年志成”、“学之巨擘”。那个年代,敢于上门追他的姑娘居然是“一包一包”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是吗? 爸爸一生都深受二伯的影响。当年爸爸之所以敢偷偷离家出走参加革命就是受了二伯的怂恿。爸爸家里大伯不争气,二伯与爸爸关系相当的好。 那一次枪毙二伯时我妈妈与妹妹正好下放回到老家。刑场就在紫阳县城任河边,围观者沿了任河人山人海。亲人都不敢去看,说是不让收尸。可是刑场的现场直播的高音喇叭不仅安在我家住的高滩街上而且遍布紫阳每一个村镇。那天是我妈妈生下弟弟的第四天,听见枪响妈妈正上楼,腿一软,又听到人声爆炸的声音“唉呀!不得了呀!死不瞑目呀!”妈妈腿又一软。 任河边的人都不敢睡觉。有人慌慌张张从紫阳往高滩跑,想让死者家人找床被把死人盖住。有人在传死人眼睛睁得铜钱大,眼里有泪呀不光是血。那硬是有冤呀!都说有冤!说着就有人哭。悄悄地就有人烧纸,任河边幽火点点。 妈妈怕极了,刚生了弟弟,二伯一家人找了一个茬儿,在产妇门外面骂街,高一声低一声,阴一句阳一句,恍惚与母亲有着千年的积怨,哭得天动地摇。和睦相处了那么久的两妯娌就在那一个凄风苦雨的晚上闹翻了……那时二伯家三个儿子几个女儿,人多势从,而乡亲一个产妇抱着弟弟带着弱小的妹妹在产房中默默地承受着那一家在突来的灾难、冤枉面前完全变了态的疯狂宣泄与歇斯底里。那时成份不好又是死刑犯家属,敢冲谁发火?敢冲谁诉冤?敢到哪里去找理解?那时受了欺二伯的儿子明龙只有画一幅漫画挂在自己的摊子上宣泄。常常因了画得太像而挨一顿打。他们没地儿撒气,那么多年积累的怨气、痛苦,只有冲着下放回去的我的母亲,那比他们更弱的亲人。这种伤害使得月子里的母亲受了很大的刺激,这么多年母亲耿耿于怀。虽然表面和睦。 那一夜,二伯孤独一人在任河的河滩上睁眼静静地躺着,听着亲人们反目的争吵声,哭喊声,鲜血热泪呼呼地深进任河那透明的波浪中…… 那一次毛明功毛明龙等人悄悄地去收尸,结果哪里都不让埋一个屈死鬼,四面楚歌,几个抬遗体的后人在任河河道里仓皇地冲上来又凄怆地退下来,就那样汗水泪水淋漓,就那样气喘咻咻,终于全线崩溃,扑倒在遗体上,拼命地压抑声音恸哭。没得法子,几个后人只好在河滩上用手挖坑,扒得双手鲜血淋漓,掩埋了死不瞑目的父亲。 都说是屈死了天会显灵的!说着说着,后半夜,暴雨就下来了,任河就发怒了,涛涛的洪水就下来了。洪水冲去二伯身上的石砂,洪水把二伯冲站立了起来。二伯硬是站立着望着这片养育了自己给了他太多荣誉太赞扬又给了他天大的耻辱天大的冤屈的土地,望着这片纠织着他的爱与恨、眷恋与怨怅的土地,旋动着不肯离去。对的!是汉水,冲走了死不瞑目的二伯,掩去了这如天大如海深的千古奇冤,冲刷这人间的不平事…… “只须直走蔚蓝天,料隔红尘几千丈。” 若爷爷灵魂有知不知该怎样捶胸顿足仰天长叹。为了二伯上学的事,为了把一个优秀的人窝在贫穷落后的大巴山的事。 站在任河边,我感到生命在涌动,感到毛家的血气在以更大的气势在涌动,恍惚那一切都是发生在的生命中。我与二伯都是老二,而我年轻的生命几度承受屈辱,我怎能不理解二伯当时的心境呢?那滚动的血气使我感一种“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拗劲。 在紫阳,“棚民”故事几天几夜说不完,亲爱的二伯只是一个缩影。文革中县上成份不好的优秀棚民“中辈”几乎都死了。有的补人背了炸药包,有的被人推下任河下了饺子;有的一家一家被子活埋。是的!谁让他们在大巴山没有根!是的!谁让他们都是那样的优秀! 经过文化大革命,爸爸这一辈与上辈的直系亲人,仅剩了一个远嫁大巴山的幺姑与孤独伫立于宇宙之巅的爸爸。这是多么可怕的现实! 是的!历史不会忘记!到了公元1970年,到了这种年代了,我亲亲爱爱的二伯却如我的棚民祖先一般被汉水赤条条冲带回“家”。 紫阳石笔是世界出名的,它会为我们毛家记下这天大的委屈吗? 汉水,可否记下了这个家族几多的酸辛,几多的坎坷? 十年之后,紫阳法院重新裁家:“撤销毛高仲反革命分子,原以‘反革命杀人犯’,定性不准,应否定……” 现在我的二伯在紫阳居然有好几个空冢,这其中只一个是我们毛家人自己砌的。这是一个知情人悄悄告诉我这个秘密的。这对我们毛家家族又是一个谜。 感慨才俊人杰,叹息命运多舛,逝者已永远逝去也,不知二伯在天之灵可否有知? 古屋 任河到高滩就分出绕溪河,再向大巴山里就分出渔溪河。顺了渔溪河沿了白渔路向巴山深处走,就到达了白鹤村。这是我妈妈的出生地。渔溪河只是任河众多支流河:朱溪河、渚河、渚河、盘厢河、麻柳坎河、权河等溪河中的一条。 十步一溪,百步一泉已成为大巴山中格外的景致。随意站上一个坡,你都可看到万渭成水,终久汇流成河的情景。如同感觉一首一首宁静幽长的小调如何汇成一首汹涌澎湃的大调……大巴山上有我从小没见过的漆权、盐肤木、泡桐树、苦树、棕榈树、黄荆。河边是水竹,山上是草竹,坡上是毛竹。那些草竹真的与草一般匍匐在山坡上,漫山遍野。 许多的山溪性河流发育于大巴山脊北流形成深切峡谷与险峻册岭相间的地形。 就那样向大巴山深处走去。渴了就喝那从路上横过的透明的山溪水。“那真是比sprite还sprite(比雪碧还雪碧)”,带着怎样的一种透心透骨的清凉。 她格外地想起雪碧商标本是想用sprit(精神),可是印错的sprite反而成了雪碧的特别商标。 就这样,一次一次捧喝大巴山的清泉水,她感到一种从里到外的精神,一种从里到外的透明。 登上外家的高土台子又是黄昏时分,天阴着,飘着无边的雨丝,又是一片白雾迷离的意境。那干打垒式的巨大古屋恍惚失了火,在暮色中宏伟着,房顶上悲壮地青烟四溢。 进屋黑洞洞的,半天,现出一个巨大的火炉坑,坑边堆着的一大堆烧火用的漆树枝,火炉坑上面油黑的古老的罐大锅挂在油黑的木制罐大钩上,钩上油黑木棍上几寸是油黑的管家婆(控制吊罐高低的木板)。顺了黑油的罐大钩向上看,只见钩炳与一长条一长条黑油油的腊肉在黑油油的挂满吊吊灰的竹楼府间骇然高悬。一切都黑黑油油地重重叠叠地在烟火中隐现如同我们这个家族的历史。再看房上层层竹笆、土墙、家具都是黑油油的。那是怎样的一个油黑油黑的世界!如同一些千年古董,飘动着烟尘。 让我惊叹的是房里没有烟筒,只是竹楼府的一角有一个方沿,却是有顶的。黑黑的烟从火炉坑中爬出到处乱蹿,张牙舞爪,如同一些千年的幽灵。 这原来就是原始人的生活方式!所不同的是把那野外的篝火用土墙围了起来,顶上面放了宽宽的可以透烟的几层竹笆,再盖上可透烟的大巴山青石板。难怪远看似失了火。为什么不修烟筒呢?这不就是生活在一个黑油的大烟筒中吗?烟熏火燎了这么多年?难怪大姨等女人五十来岁就都瞎了眼,那是烟活活熏的呀! 烟冲进我的眼眶,一阵又涨又酸的痛,泪水再一次涌出。 “姥爷是在这个堂屋里去世的,姥姥是在这个正屋里去世的……”我的耳畔回响着妈妈的声音,又有一种光在烟动中幽暗中流动。 外家姓徐,母亲是隆字辈,原名徐隆秀,后父亲给我母起名徐淑芳。我有些奇怪,几个舅舅眼深鼻高似比一般的汉人来得英俊,不知这里面是否隐有另一种交错重叠的家族飘泊史。 舅舅、舅母脸上一律黑油油,如同一些古老的雕塑,只有眼睛熠熠生辉。 细看舅母的眼里居然是泪汪汪的,我不知是因为见了我孤身一人到了这大巴山深处,还是被烟熏得常流泪。 听了舅舅、舅母在院中放起了我带来的鞭炮。那是向“远山的近邻”告知家里有贵客来到。泪水再一次雾迷了我的视线。 而巴山的夜真是太可怕太神秘了!那各种各样禽兽的叫声真是令毛骨悚然。 据说清朝某年,大巴山深处,“四次方”外爷一家惨遭棒佬儿洗劫。那时“立方”外爷一家算是山里有名的富裕人家。一家大大小小几十口人、几十个雇人全被杀了。外奶宁死不做“生人妻”,惨遭乱刀…… 一场暴雨之后“四次方”外奶苏醒过来,她从尸体堆中爬出来,像“剖腹产”一般从自己的伤口中咬牙取出“立方”外爷,用石头砸断“立方”外爷的脐带,用草根缝住自己的伤口,将家族的“根”紧紧抱在怀里。“四次方”外奶爬着,爬着掩埋了亲人们的尸体,“四次方”外奶爬着,爬出一条曲曲弯弯的血路。“四次方”外奶爬着,爬着,爬着种下一棵象征新生的烟籽。 据说,这个遗腹子就是大巴山神秘的传奇人物“徐大老汉”。徐大老汉出现在白鹤时孤身一人,像一个谜一般。 徐大老汉在白鹤修了一所大庄院,并修了纸厂、油坊、碓房。横跨白河与火地沟修了一座凉桥,长三四丈,宽八尺,类似水廓凉亭,很是壮观。不几年,徐大老汉又买下两个庄院其中花屋是明清时代曾在朝廷当时吏部天官的张某隐居的宅第。花屋门前修了纸厂、油坊、碓房。 徐大老汉有两个儿子,长子徐定辅(我的祖)、次子徐定新。后分家,徐定辅住花屋,徐定新住白鹤口(现白鹤乡政府大院)。 徐定辅娶王氏、马氏,有三个儿子,长子徐茂松(我的祖)、二子徐树棠、三子徐孔珍,三兄弟抓阄分房,人口最多的我的平方祖徐茂松拈到却是只一个地基的漆树坪。祸不单行,刚分家,土匪王三春打到这里。王三春掳掠抢劫、杀人放火,无所不为。 徐大老汉就是在这个古屋中被王三春杀死。外爷徐茂松的这个家被洗劫一空。徐大老汉临死前的遗言是:“刘女儿!你打吗!你老起(拿起)石头打吗!”“刘女儿”指我的外婆。 我的外婆刘氏就是在这个古屋里被棒佬儿砍得遍体是伤,晕死过去。外爷只好招呼人用担架抬了外婆跑土匪。 跑完土匪,外爷全家回到漆树坪。家被蹂躏的一无所有,留下的仅是分家时分得的被掠夺空空的七八石稞水地旱地。 而这样的血与火的洗礼不是一次而是多次,我的妈妈小时就经历过多次…… 民国初年,自陈树藩主陕后,实行“寓禁于征”的政策,征收“烟亩罚款”,从而放开了烟禁。吴新田盘距陕南,用强派烟亩款和征收烟土运销税、保运费的方法榨取人民的血汗,迫使人民将种植鸦片用作抵交苛捐杂税的主要来源。20年代末以后,紫阳连年灾荒,人民衣食无着,一些地方武装头子假“救荒”之名实行大范围的武装种烟,酿成了祸患紫阳30年的烟毒泛滥,形成了一个可怕的黑旋涡。 我忽然记起爸爸说童年给他留下的最深的记忆就被姨(妈)抱了四处躲棒佬儿的追捕。棒佬儿抓孩子当“肉票”(做人质)。那是怎样的一些日子!整日处于惊恐慌乱之中,爸爸总是被大帮女人护着疯跑,在亲属、佣人、雇农的手中传递着,从米家坡跑到白鹤,又从白鹤跑到姜家院子…… 那时爸爸哭了,姨(妈)只要说一声“五三春来了!”“再哭给了韩世昌”(两个棒佬儿头子的名字)爸爸就吓得再不敢哭了。爸爸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是最值钱的肉票,在这一方面体会当然也就最深。 爸爸说这么年了,在梦中他感到自己还是被姨(妈)捂了嘴贴在山岩上,头顶山崖上棒佬儿呼来唤去,岩石滚滚,枪声阵阵……而每每听到这些我就感到那心里饱含的泪水将要喷涌出来。我的耳畔响起童安格的歌: “多少面孔茫然随波逐流,他们在寻找什么?为了生活人们四处奔波,却在命运中交错。多少岁月凝聚成这一刻,期待着旧梦重圆,万涓成水终究汇流成河,像一首澎湃的歌。一年过了一年,一生只为这一天,让血脉再相联,擦干心中的血和泪痕,留住我们的根……” 虚实岩 受长辈指点,去了为陡峭的虚实岩寻找祖先们的名字。进入山谷仿佛是钻进了暖水瓶,总听到嗡嗡的声音,不久耳朵中就有些酸胀。正在那藤蔓、绿苔间寻找,天变了,霹雷将我从这边打到那边,我恍惚是遭受鞭弄。渐渐地我分不清东南西北,我只如一根野草被风暴雷电肆意摧残,我只听到我的女儿骨在岩石上被摔得咚咚响,我感到我的泪水汗水与雨水交织在一起散发出一股血腥味儿。 就在我感到无望绝望之时,一道闪电打在对面的山崖上,竟仿佛是镌刻山崖上的一行飞动的行草,我一下子看到那上面刻着我的祖先的名字。 数着那赤条条被汉水冲带回家的先祖的人数,读那一种种死的经过,感觉这个家族的主流,像感觉如注的暴雨。是的,为了生存,不断地迁徙,哪怕一步一步远离故乡,一次一次身处逆境,绝不肯倒下,只要不成为家族的负担,死也要站着死,死也要死在求生的路上,绝不自暴自弃——那是疲惫而死强暴而死绝不是被征服而死——惟有死了,可以回家。 是的!是的!惟有死了,可以回家! 雷劈电闪化为各种声音纵横交错,恍惚先祖们的声音穿越时光,回音袅袅。 “是的!无论怎样的人蛇缠绕天地勾结把根留住!把根留住!这是一种精神,这精神是通过血脉传给你的。” “你同我们一样必将离故土越来越远。而生命的意义竟在于离开故乡距离的长短。挣脱故乡的引力,汇入时代的动脉,寻找一种整体的突破,是你们这一代人,是我们这个民族必须去做的!” “你知道这河水的流向吗?只要你选择它,必定是溯流而上,无论你朝哪个方向,如同沿人体黄河上升,元气在搏斗中从菩提心上升到应身轮法身轮投身轮报身轮头顶泥丸而达到一种涅境界。” “……” 渐渐地,各种声音交汇在一起。 “江涛横披而惊鱼,山花乱落而骇鹿,霜叶零兮采樵,夕阳下兮归牧,春月迟兮女红,秋声起兮士读,构蜃楼于绝岸,蔬鸟道于飞泉。或危蹬滑兮搴薜苈,或凉飘发兮系州汀。” 先祖们就是这样不仅做起了生意,农牧业也成了内行…… 他们不仅去老河口市送山货,而且还去省城运省盐,由菽河运菽河盐,由四川运大河盐。他们将湖北先进的工艺和技术带入陕现,促进了当时农业、交通、教育、商业的发展。 在这片陌土上我的祖就这样生存了下来,并一次一次成为当地的大户。 放排号子 站上山巅,望千溪淙淙汇入渔溪河,我忽然明白了先祖为何要沿河出走了。那是一条感情的纽带。惟有它可以抚去求生者精神上的疲惫、心灵上的创痕;惟有它可以传来云梦泽的律动,可以给人以激情与启示。我这才知道了我的灵秀与创造力从哪里来,我的千种温柔万种风火从哪里来,我遇到磨难时与之抗争的执拗与韧性从哪里来,我的血管里流的是这个家族的血,前仆后继着我的先祖,如同流淌着一条活的河。 沿河出走,原来不仅仅是我,我爸的爸,祖的祖,曾祖的曾祖都曾这样做着。沿河出走,原来我年轻的步子竟没有错,祖先的在天之灵在冥冥中呼唤着我。 那么,我终是要沿这条河继续溯流而上,因为我的路是家谱上早已写出的。 我们又感到怎样的压抑与不适应了,灵魂的我们又一次陷入痛苦与孤独中,我们正在自己的身上寻找裂隙,试着冲出束缚我们的躯壳,完成一次又一次离“家”出走。 那么,我们终是在沿河溯流而上,因为我们的路是家谱上早已写出的。 我的思绪不知不觉地又沿着河了,我又听到一些声浪从我的血管中渐出:那是层层的父亲们的声浪,伴着山崩石裂。我又看到了大力滩栈道、人河栈道、白河栈道。我又听到了那排号子那甩高腔、吼山调。我双想起了那将爷叫爹,父叫爷,妈叫姨,姐叫大的家族史之谜,我又感到了那可以宽容一切溶化一切热爱一切的气势。我又有了那种情有所依魂有所系的感觉。我的眼前双是重重叠叠的先祖们的身影。 而我们,正被时代的力量驱使着,身不由己地完成真正意义上的离家出走。那,是一首不属于恩情与感情而独独属于爱情的歌——那是毁灭力与创造力共同为之击鼓伴奏的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