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处女作 对于一个作家,如果有人让我写一篇题为《我的处女作》这样的一篇文章时,我首先需向读者披露我生命中一个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的秘密,那是我生命的隐衷。我的文学“处女作”是一个“假冒伪劣产品”。但是它却是一个珍贵的情感的产物。那事情发生在十年前。
我从1976年在青海互助红崖子沟上山下乡时萌生出想当作家的愿望以后,写作的路走得并不顺。先是考大学时我感到自己考文科肯定考不上,只好报考理科。
记得我上高中时对我寄予厚望的语文老师李曾奇曾痛心地评价过我写的一篇作文:“一叶落而知秋!就是这个意思!”真是奇怪老师不让我讲故事以后作文我就不会写了。李曾奇老师的批语打击了我最后的一点写作激情。这使我的热情转移到理科与跳舞上。
若全国恢复高考第一年我考不上大学可能反让我离文学近一些,因为那时我在红崖子沟公社当知青时在奔抗沟的水库工地上已成为工地宣传员,写过“钢肩拉车迎黎明,银铣挥舞送群星,晚风阵阵擦热汗,炎日暴晒炼红心”一类的革命顺口溜,可是偏偏我又考上了。考上了就考上了吧!可又是全国“最差”的大学:青海民族学院。现在我才知那里云集着全国最优秀的人才与最值得研究的人:全国各个名牌大学的热血高才生、草原上的尊贵无比的王爷、活佛就住在我家楼上楼后……可是这是我走遍天涯之后才得出的结论。那时我自卑得秀,对外面的世界有一种绝对的向往,似乎只要是外面世界的就是好的。虽然我们班是由老三届与高考分数够进全国重点高校但因政审体检等刷退下来的高才生组成。
虽然不得不攻读数学,可是我不甘心。我利用业余时间写呀划呀,继续我的作家梦。
四年本科毕业,我以优异的成绩获得理学士学位,却被分到郊区中学教书。中学数学课对于我是小菜一碟。高三的复习课我都可以不看讲稿拿一根粉笔从初一讲到高三。让学生听数学如同听故事一般。于是我利用业余时间完成了我在大学就开始构思的中篇小说《悔》。当时我给师专中文系毕业的李和珍老师看,她说棒极了!我的心本来就挺高的,一下子投到《当代》。当时我就想我如果此稿被采用,以后我就全心身地投入文学创作,努力实现自己的作家梦;如果不被采用,以后我就攻读英语,考数学研究生。选择哪条路?一锤子定乾坤!两个月后稿被退回来了,上面写了密密的修改意见,与一封《当代》编辑来信。
我把信珍藏起来,把稿撕了。发誓以后再不写稿。我报考了电大英语。我在大学时学了四年的藏语。上大学时我们七七级一班不想学藏语罢课,换来的结果是把三、四年级本当有的英语也换成了藏语。而英语成了我们这帮人“高材生”考研究生的首要难题。
现在想起来《当代》编辑给我的这个待遇,对一个初学写作的人来说高得不能再高了。可是在文学创作的初期上我总表现出那样的脆弱那样的不自信那样的“牛”,我本就在文学创作中可是自己并不知道。我觉得编辑给自己泼了一桶凉水。
我决意不当老师,小时民院少数民族学生打老师时的可怕劲儿让我受了太大的刺激。每一次看到穿大皮靴的学生走过来我都心惊肉跳,每一次听到学生招呼集合向我的方向跑来我就不由自主地浑身瑟与发抖……
文学这条路走不通,我想考研究生。
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我业余时划着玩的歌曲却先是在由中国青年报、中国录音录像出版总社、星海乐器厂合办的全国“星海杯”征歌大奖赛中得奖。评委中有谷建芬等当代著名作曲家。大赛组委会通知让我到天津去领奖。接着得了十几个全国省市大小奖。当代著名作曲作词家王付林把信写到我所在的二十二中说我有这方面的天才……青海音协主席靳梧桐对我的歌备加推崇。那一年评奖参赛的上千首歌进入决赛的二十首,我的就占了七首。我与斯人合写的歌被青海人民广播电台送到中央电台去参赛……我写的歌被送到西安做合声……后来,左林公社的作曲家佐林说:“你这些没有参赛的歌拿去唱也都是得奖的东西!”北京舞蹈学院中国惟一舞蹈音乐作曲家张东老师看了我作曲的歌后说:“太不可思议了!我接触的这些搞专业作曲的没有一个能达到你的这个水平!你的这首《一生守候》二、三流歌手唱都对不起它,必须请一流的歌手唱!……”这些话对自卑感很强的我是一种鼓励,一种怂恿。
我想当作家的愿望又一次在我的心里蠢蠢欲动。我还是不断地写,还是不好意思向外拿。可是我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向“文”悄悄地靠近。
文学是我心里的“佳人”,可是我翻过一山又一山它却依然在水的那一方。
那年冬天。由于接连大雪,我把自己住的小间的门与窗全贴上了纸条。门上还放了一个严实的厚厚的毛毯。还是冷!买了一个新烤箱可是自己不会安却不肯接受别人的帮忙。更不肯请家里人来装。想想女儿养了这么大,不能帮父母什么反而有事情求他们心里着实不是味儿。近60岁的父亲来后,看不过去,硬是要帮我安烤箱。书生气很重的我们哪里会干这种活儿。终于装上了,我们都没有注意新烤箱的炉面与炉身之有约一寸的缝隙。
就在安好烤箱的第一晚,半夜,我起来上厕所,怎么就一下子啥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丝丝清凉使我清醒了过来。我是在哪里?我躺在什么地方?上面是厚厚的黑,浓浓的黑,底下冰冰的,湿湿的,怎么回事?怎么所有的人飘走了就剩了我?就那么脑子里一片空白。很久很久,我的脑子里才飘回几丝遥远的记忆,竟恍如隔世。渐渐地我明白过来:我是昏在厕所了。
想想倒吸一口冷气。多悬哪!我与死神只差一线,幸亏是昏在厕所里,不然我这个人那一天就完了。而生命是什么?竟是如此的空灵飘逸!而我所恪守的信念珍爱的名声又是什么?不同样是过眼的烟云吗?几十年之后,谁还能知道我是谁?谁还会知道我所受到的委屈?
亏了一泡尿拣了一条命!这经历使我悲壮,为我凭添了向文学冲刺的底气,反正死都经历过了,我怕啥?
而我写的署名毛竹、竹子、佚名、佚人、苇子等笔名的歌正在全国的大小刊物报纸上发表。是的!我什么都不要都不怕,我行我素,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冲劲儿。
就在这时中学又传出一个爆炸性新闻,毛竹的文学作品发表在《青海日报》上!这是在二十二中发行量最大的一张报纸。老师们学生们争相看报,而我却懵了,我歌曲处女作《心曲》是在这张报上,赵伦编辑给发的,可是我压根儿就没有往这报上投过文学稿呀!这是怎么会子事情?一定是错了!
都说是发在报纸的四版。
这世界上重名重姓的人不是多得很吗?我没有找报纸看。我向老师们申明这不是我写的!这只是一个同名同性的人写的!可是没几天稿费通知单寄来了,上面分明写的是我的名字。学校又一次哄动,说我还是挺有内涵的。摸不透,笑里藏“刀”,连自己发了稿也不承认。
这下子需要我认真对待了。我找来报纸看,看到了发在报纸四版下角的两首散文诗:
《百灵飞了》(外一章)
毛竹
轻巧地飞出痴情的樊篱,扑嗖嗖羽音抖下一串嚼不透的省略号。
是向月牙儿朦胧的浮白色港湾?还是怀恋旷野寂寥空阔?忘情地飞去了,抛下这精巧的窝。
窝里溢过怨艾的歌,尾音袅袅不绝,缠绕着不幸的往事。歌手终于去了,囚着的,是它没有带走的怨怅和嘲笑。
《心香》
焚烧的激情,施放出一缕缕柔长的烟,弥漫着想象的芬芳与企盼的苦涩,无力地撩拨着夜的沉重的帷幕,固执地在楼梯那错乱的音阶上留连,默默地召唤失无能为力的歌。
歌去了,这一头扯着精工编制的休止符,那一头在一页崭新的乐谱上延伸,绷紧的希望上,滴洒着酥红的叹息。
不好意思给报社打电话下面咨询,我似乎猜出那是怎么会子事情了。我不能也不好说什么,我只有沉默,惟有沉默。
看了《百灵飞了》我的眼眶一次次的湿润了。我没有取稿费而是把稿费通知单珍藏了起来。这可以算是我收到的第一封公开的情书。
而在那种特殊时候这份情感对我还是有一定的分量。
要知道那时家也不是我惟一的避风港了。
大年初四爸爸发话了:“金家丫头爱华交际广!好!而现在有些人,家都建立不起来,没有一点生活能力,就知道识几个狗脚儿!”爸爸对女儿的爱表达得好尖刻,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灵的创伤。知道不当与爸爸顶嘴知道爸爸只是为激我可是委屈的泪水抑不住汩汩流淌。我毅然离家回到自己那冰冷的小窝。
那一年冬天多冷呀!我拼命提着双脚,如同提着我的命,而雪是那样厚冰是那样滑,太阳如同墓地上一个冰冷的十字架,我真怕一松手我就会扑倒在雪地上永远爬不起来。
“爱是爱,爱是爱心,爱是爱,爱是人类最美丽的语言。”
这篇不经我同意“侵犯”我的“名权”发表的文章,从另一个方面感动了我又从另一个方面激怒了我,表面文静的我心里拗着劲,压抑着那种想推翻这一切的冲动。可是为了我的父母我也不能这样做。虽然“某个人”的用意只是想让我知道这两篇小文章是写给我的,想让我看到,只是怕当面给我我不接受,可是……我直感我可以写出比这一篇更好的文学作品。难道我自己就写不出,要让别人“冒名顶替”为我写吗?这些年我常常觉得:“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只是我不愿意为了发表而迎合扭曲罢了。而现在再不证明更待何时?从没有哪一个时候我想当一个作家的愿望这么强烈。
我要证明我的才气!我要让“某个人”知道我的才气不逊色于他。我不能以我的沉默让他觉得我是可以侵犯的。如果我沉默,“某个人”以后就可能在人格上侮辱我就可能在人品上猜测我。我的拗劲又上来了!我就不想念我发表有了真正的文学作品。
这一次我就是迎合我也要迎合出一篇!不然不是徒有其名吗?
而我不能等!绝对不能等!我要快!要快!我要抓住一切机会证明自己!
管它是不是真正的我的处女作,它对我是一种刺激,它激起了我对文学发起总攻的气势。它在“卑鄙”地为我开路。你不“仁”我不“义”,我想念我自己的才气在人之上,我要一鼓作气推出我的处女作,我要表达的我的真实情感。
我心里有种隐隐的不安,仿佛我真的做过偷名窃作一类坏事情。如果我不发一篇自己真正的作品,不仅是愧对读者?愧对艺术?更是愧对自己?艺术对于我是如宗教一般神圣的。“黄金有价艺无价”,那是我不由自已用生命去守护的。人格是留在读者心中的,是留在自己骨子里的。不怕让人戳脊梁骨却怕自己谴责自己,这对于我是内伤是致命的!如果我保持沉默,那么我在音乐上取得的成就就会被“某些人”误解,被自己误解。而那种似乎我的音乐作品不是自己的心虚是破坏创作底气的。而在音乐上正是这种底气让我一往无前的。不行!绝对不行!伤害别人?这不是我的习惯!惟一的出路是“伤害”自己!不是每一次在“自虐”中我都得到一种悲壮的升华吗?我要证明我在文学上的才气!
那时二十二中教室全烧煤,学生每天早上轮流生火。这样的教室,不论怎样打扫,都是煤乎乎的。
有一天早上,第一节几何课,我进了初三四班教室。天还不怎么亮,教室里乌烟瘴气,那一个一个小人被煤抹得黑乎乎的,那一张一张小脸如同唱京剧的花脸一般。可是,那些小人却坐得那样挺直那样规范。那些小人那样专注地望着我,那是怎样的一个一个渴求的记号。这些小人对我这个教师有着怎样深的一种依赖,寄托着怎样厚的一种愿望。那一双一双滴滴溜溜的显得那么晶莹剔透,里面扑朔着怎样的好奇心怎样的求知欲。
我一感动眼眶子就湿了,那些点点的晶莹也就迷蒙了。我感到我无意间闯进宇宙那神秘的大门。我仿佛不是在看学生而是看那茫茫宇宙中一颗一颗晶亮的星星,那些星星不是定在一个位置上,而是各自沿了自己的轨道在多维空间中旋转。
下课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第一次那么真切地感到了“双眼皮的灵感”如仙女悄悄地附在我身上的微妙,正是这灵感,促使我写下了自己真正的文学作品的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