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大战的遗迹
——可可西里无人区见闻录 渐渐地,黄金之路变得更加坑洼不平,我们看到一些怪物从我们的视线中突兀而来,如一些岁月的畸胎。一九八九年八千金农被困该地区,上百处现场留下的痕迹处处可见,有金农抛弃的淘金工具,各种油桶,以及损坏的汽车残骸等。真的似一次大战留下的遗迹……
一大早,我们的车从马兰山出发上黄金之路向青藏公路70道班挺进。
一路上,从东部农业区到马兰山一带来的淘金队伍络绎不绝,许多的沙娃窝在手扶拖拉机里,身穿羊皮板大衣,头戴皮帽,浑身上下油黑油黑的,皮肤内外黑油黑油的,只有两只眼睛炯炯如炬,似是金子从他们心中如两盏上千瓦的白炽灯射出,把他们油黑油黑的生命照得通体透亮。真是不明白怎么会是那么油黑那么油黑,真是不明白那眼睛为什么会是那么炽亮那么亮炽,在他们许多人的神态中并没有疲惫的痕迹,更没有苦涩的纹路。
看他们坐在轰轰隆隆的手扶上“大煤菩萨”一般的神气样,不由使我想起我在青海互助土族自治县下乡时。那时从我们知青点所在的红崖子沟公社上寨大队到平安驿公路边还有二十几公里土路。我们几个女知青站在土路边堵过往的手扶拖拉机时嘴似抹了蜜“阿哥、阿爸、阿大、爹爹”,我们什么都肯叫的。从早到晚,当我们终于搭上一辆手扶时,站在手扶车厢前,“突突突”地起伏,任红崖子沟里的风吹动我们的头发,那如同女皇检阅她的大山臣民的神气样,就与这些沙娃一个样的。而那时我与同一知青点的土族姑娘张建华志愿要求上奔抗沟水库获得批准终于坐上手扶向红崖沟深处的五十公社挺进时,眼睛里射出的可能就是这样的两盏白炽灯。
那时的我们是多么的年轻!意气风发,充满青春活力,对生活充满着怎样的向往。而如今坐在“公牛”车里的我难掩骨子里那一份沧桑与疲惫,怎么也找不出当年那一种神气来。
而我知道这些金娃中的很多人就是从我下过乡的互助土族自治县等五个贫困县里闯来的。互助有几多:“互助的洋芋蛋蛋儿多,互助县的精尻子泡蛋儿多,互助的淘金沙娃儿多。”
我们的“公牛”,还是不时被我行我素的野牛、雪棕熊、狐、狼、野驴、藏原羚、盘羊当成一个新奇的朋友拥走。
越走,沼泽的阴影就越浓,黄金之路扭曲其间,如同时而扭在一起时而发散开的一些曲曲弯弯的愁肠。沼泽的形态诡异,沼泽中的塔头垫子在那里幽灵一般神出鬼没。而我们行车的线路当然也变得神出鬼没。我们的“公牛”一会儿似坦克,一会儿似推土机,一会儿似船。水漫过车窗时我还是害怕。虽然一再被告知只要不熄火我们的“公牛”就会一往无前,哪怕成“潜艇”。沼泽许多可怕的地方还没有苏醒。金农们必须在这些沼泽化冻前进去,然后要在里面困到冬天上冻后才能回来。而我们必须要赶在化冻前出去。我们是不可能和金农们一起等到冬天上冻再出来。要不了了几日我们就会弹尽粮绝。
仍是有金家经过我们去寻找采金点,仍是有病人抬了来向我们求救。这些病人如果拖延难勉要导致心肺功能异常,甚至毙命。我们不忍心不救。救的唯一办法就是给些先锋霉素、螺旋霉素一类的药。金农们硬是塞钱给我们,可是成本药费我们都不忍心收,只是务必要留下够我们自己用的。在可可西里金钱有什么用?可是这些人却是为了金钱而来的。
不再想我们是否能出去,因为他们还在向里进呀!遇见他们,生的希望已不再渺茫。
渐渐地,我们到达了西楚玛尔河地段,看到一些怪物从我们的视线中突兀而来,如一些岁月的畸胎,问时正是几年前金农被困的路段。上百处现场留下的痕迹处处可见:有金农弃的淘金工具、各种油桶、新新的价值八千八百元的洗选机、八个氧气瓶、铁锅炉子、一摞一摞面粉、拖拉机、推土机以及损坏的汽车残骸等,真的似一次大战遗留下的战场。这些,与中国科考队李大夫曾给我介绍的情景有些吻合。
一九八九年四五月间,青海可可西里采金的大队金农失控,这一段泥浆翻滚,一片沼泽。八十辆手扶、四百多辆大小汽车被困在其中,战线拉了二百公里,致使八千名金农断了伙食、煤,身陷绝境,挣扎在死亡线上。到底死了多少人现在仍是一个谜。因为许多人是被金头带进去的。失踪了的无法计数,死的人数更是无法真正统计。有说四十多个生命含冤而去,但这个数字不够准确。反正,这以前金农们都以为,采金死了人用麻袋装上完事。为救援国家耗资一百四十二万元,格尔木市向省政府结账二百多万。
可不是?八千金农曾被堵在这里。这里是他们与大自然搏斗的一个定格。
当年,《经济日报》一位记者进藏路过70道班附近时,从金农那里了解到可可西里金农被堵,在《内参》上发表文章说可可西里金农死了“二百多人”。
美国卫星也侦察到了可可西里无人区的情况。某些舆论认为:可可西里事件给中国造成负面影响。影响了中国的国际威望。
两位省长受处分,两位市政要员判刑,又给可可西里金农被堵事件增加了几分神秘。
而现在的状况还是令人堪忧。金农们整个地呈现出一种无政府主义状态。以前政府还管,可是从那次八千金农被困事件发生后现在似乎是谁也不敢管了,似乎是谁一管就有受贿嫌疑。黄金局一位管理干部深有感触地说:“你若大胆管理,行政单位上上下下都在猜测你受贿没受贿;金头金农上上下下不在乎你受贿不受贿就怪你一个人挡道。”领导们如避瘟疫一般躲有关采金的一些事务,说是重工业厅的一个部门在管。重工业厅黄金管理局的领导对我说:“我们就是把政策宣传到:过采区你们可以去!没危险的分散地你们可以去!别乱采!文件发到村里就算是政策宣传到。你们金农再喊出了这事那事,那就是你们不讲理。”可不是?就连当时主管工业的副省长吴承志想了很多办法,仍是没有哪一个头向他明朗明确表态说一句采金这事,能管!省上的每一位领导对采金之事“敏感”“警惕”“慎重”,可不是?教训比较深刻。前车之鉴!不是吗?现在的可可西里更有一种野性复苏的味儿,金农比那一次有组织以前处境更危险。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采金又回到了原来的无政府状态,死多少人仍是私下交易,没人知道有多少,留下了无数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
以前国家还可以多少收一些,可是现在可能是一分也收不上。不知道各级领导是不是注意过这重要的问题:如果可可西里金农被堵的问题处理到最后是这样一个结果的话,那么这个问题最起码可以说处理的不完善。
就青海采金管理这个棘手的问题,我采访了
青海省原副省长现政协副主席马元彪和省重工厅副厅长周超。
马元彪副主席对我说:“青海东部农业区剩余劳力每年有约七八万需要采金。采金在青海可以说解放前后没间断过。为了保护金矿又为了增加农民收入,过去青海省没有组织,我们想必须有组织,从省重工厅黄金管理局到市、县黄金管理局。没有采金证不允许采金。给金农划分区域、派管理干部、黄金部队。这样一可保护农牧区植被;二可保护如可可西里无人区的珍贵野生动物;三可保护采金人员的安全。我们的管理必须跟上去!”
青海重工业厅周超副厅长对我说:“青海西部黄金分布广。青海的牧民:藏民、蒙民没有采金习惯。青海东部农业区的农民采金历史悠久,从清朝开始。青海东部农业区八县的人口占全省人口的一半以上,地少人多,且只种一季庄稼,农闲没事干,加上青海河湟流域的沙滩里都有沙金,于是东部农业区八县二百万劳力中剩余的二十万其中十万每年需要采金。加之青海东部农业区也没没有什么工业、副业可搞,使得土地承包后更多的剩余劳力从事采金,青海的采金成为一种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金把头”也应“运而“生”。从一九九一年开始,每年采金人数约十万左右,最少七八万人。每年阴历五月一到,公路上走的人一般都是金娃。一般金娃一年有四个月的时间在山沟里淘金(阴历五、六、七、八四个月)
随着采金的“深入发展”,产生了一系列的问题。
这么多人上去,管?还是不管?管!怎么管?
沙金资源是被利用了?还是被破坏了?
“有的沙金不能进行计划开采,没法建立国营金矿,这种沙金老百姓为什么不可以去采?海东那么多农民没事干,去采金可以提高贫困县农民的收入!”
“沙金资源遭到了严重破坏!不能采!不仅如此,采金大规模大幅度地破坏了草原植被,采金过程中的‘占盘子’、‘火并’;死亡人数这几年已达四百至五百人。“自己死”,(金农与金头以1~2万做为命价私下的人命交易)金农就不喊,公安一出面管,金农就砸车砸人,谁敢管?谁能管?”
青海省有关管理部门多次开会讨论,意见不一致。
青海省特许:青海省可进行有组织的集体采金,由村干部、采金能手带队办集体手续,经省黄金局批,名曰:集体采金。
可是怎么管理?在一些山口、要道设卡?没办集体采金证的金农们会设法绕过去,会聚集几百辆手扶几千人冲卡,边冲边打石头……为设卡省公安厅花了很多钱。公安厅副厅长胡昌明亲自出马,结果还是堵不住更限制不了。更何况卡上的工作太危险,两方均有死伤。有一天为“逃卡”一下子摔死五人。
现在呢?采金的金娃每年都有死的,现在还在死。炒得那么火爆的可可西里黄金大战死的人数说的保守点,是近些年金娃死亡人数的百分之十,不保守呢?那就可能是千分之十。金农们为何不喊?记者们为何不喊了?
这本身就体现了青海采金管理的难度。这本就是一个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
依我一个作者个人的观点看:首先应当肯定青海从省到省重工厅到基层黄金管理部门管理青海采金这个棘手问题的“创意”是对的,这是青海采金走向法制化、规范化迈出的可喜一步。虽然这第一步迈得何其艰难,但我们不能因为“几个老鼠坏一锅汤”而否定从上到下付出了艰辛劳动的管理者们良好的初衷。可不是?在可可西里“黄金大战”以前,围困、打群架、枪战冲卡金农死伤的事件已不知发生了多少起,各种矛盾各种问题已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了。黄金大战决不是偶然事件!若我们不从“图腾文化”的高度认识这一“经济现象”,就体会不到“黄金大战”的必然性,我们就无法治本。无法治本,迟早会有更大的事情发生。
可以肯定地说,“黄金大战”若不是格尔木政府黄金管理部门收了金头的人头管理费,可可西里死了再多的人金农不会喊,国家不会知道,只有可可西里无人区知道。可以更加肯定地说,若不是金头按人头给国家交了区区管理费,可可西里金农若没有各级政府的八方支援,死亡的人数会更多,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以前不交八克黄金,七十元管理费,走入可可西里无人区下雪下雨,病了死了,金农们毫无怨言;可是这一回不同,不是发了采金证吗?雪里雨里爬出来的金农就往上告,反咬“政府只管收金子不管我们”。
救援工作上到中央下到地方政府层层开展,有多少人付出了艰辛的劳动?更有多少人义务加入救援行列?他们中有没有人感到委曲?
可不是?格尔木市黄金局出手管理可可西里采金,虽然因“黄金大战”而宣告“失败”,许多的卡又放开了,可是毕竟是政府出面管理这一棘手问题的一次大胆偿试。若能理顺黄金管理的各个环节,制定相应的管理法,建立健全法制管理机构,谁说不是给西部青海混乱的“集体采金”业一线曙光?谁说不是给处在水深火热中的金娃一种生命的保障?利益的保障?
那边的金农又在争战“盘子”,不知因什么交易而起。这种火并事件时有发生,我们不敢加入。唯一的办法就是“快跑”!可不是?连公安人员都控制不了,我们过去能控制了吗?金头们占领的盘子中都埋有炸药,要进去,须会喊,不会喊,他们就开枪,往里冲,会爆炸。武力爆打,那是轻的。
一些金农法制观点十分淡薄,争占盘子,抢夺地盘,哄抢成果,寻衅闹事,使得马兰山一带比真正的无人区还要危险。《矿产资源法》已颁布实施多年了,可是在这无人区,谁能真正刹住这股狂乱的滥挖风?
死人的事件,从一九八九年“黄金大战”前,到“黄金大战”后,从不间断地发生着。可是管理?谁还敢大刀阔斧地管理?
让我随手拈来几例,窥探一下管理的难度。
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九日,湟源人组成的采金队从青藏公路五道梁一○一九公里处“下道”,向海拔近七千米的青新峰金场跋涉,十几人死在路上。
一九九一年四月六日,为了占库赛湖金场,民和人组成的采金队与化隆人组成的采金队打起来了,死了五人伤了十二人。死的主要是民和人,是被枪打死的。
一九九五年五月三十一日,治多乱窝子金场(属可可西里无人区)出红金了。化隆金把头冶明华给治多县交了八万元带人去挖。格尔木市认为乱窝子金场归格尔木市管,给交了五万元的湟中金把头严德才办理了集体采金手续。严德才的一千人进去赶冶明华的三百人,结果两边打起来了,死了三个、伤了九个。
一九九五年五月三十一日被打死的三个汉中人被抬到格尔木黄金管理处。案如何破的了?金场无法无天,死人也“没了”,现场也没了。湟中一千多人异口同声地说:“是他们开枪把我们的人打死了”。化隆的三百多人异口同声地说:“我们没枪,我们只是把他们轰出我们的领地,他们的金头大喊:谁逃我就打死谁!是他们的金头把他们自己人打死了!”两边都说没枪。
怎么办呢?处理死人要紧!这么热的天!尸体不赶紧处理都臭了!
黄金管理处把三具尸体又拉到公安局,案没破,放太平间,三个尸体费用都够受的了,只好一个死人一万,先把死人打发了。
可不是?公安人员破案怎可能没有现场?可是事实是:不可能有现场。因为管理人员未到。
这样下去,首先是严重地破坏了黄金矿产资源。个体金头们只追求经济利益,采富弃贫,乱挖滥采,采易弃难,采厚弃薄,等于毁了矿产资源。土法采金工艺简单,只能单一回收,不能综合利用,矿产资源利用率相当底。恍惚无人区就没有生态环境保护这一说,急功近利,给这片处女地生态带来了危害。
其实谁都知道这是世界上唯一的一片处女地,更需小心地保护。
个体户没有必要的安全保护条件,更谈不上什么安全医疗措施,伤亡事故时有发生。生与死似乎只是一些私下里的合同。人可可西里无人区金农们恍惚失去了保护,这无疑是拿生命作注。
个体采金、选金的大量出现助长了不法分子的倒卖、走私活日趋猖獗。为防过卡仍不断有人从昆仑山直插茫崖方向走,从上掉下来摔死的惨叫声仍“不绝于耳”。许多个体户不把黄金交国家,而是与不法分子沆瀣一气,进行走私活动,给国家造成了重的经济损失。
一九八○年纯金,一克三十元,后涨三十八元,五十四元,最一九九五年九十六点四六元,一九九七年八十八点七零元。从今年二月开始降为纯金一克七十八元。因国际金阶降,去年中国银行赔了十二亿,青海银行赔了一百多万。
青海金农采来的沙金大多走私。原因很简单:走私价高。一九九七年走私价格是一克纯金八十五元,青海金农卖给国家的黄金达三吨多约十万两。这突然的好转就是因为国际金价低造成的。今年,国家已暂停收购金农手中的沙金,除非黄金管理局特批。这种情形,这么多年还是首次。
倒卖黄金五十克就是黄金大案,那么青海每天不知发生着多少起黄金大案。唯一的解释是“山高皇帝远”。可是青海的层层黄金工作管理人员,除少数败类,又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忍受了多少常人不知道不理解的委曲。
了解了这些可能你会与我一样心里有一种说不出凄凉,说不出的忧虑。好在政府不断完善管理办法,大的金矿没被破坏。可是不论谁,都会觉得金矿在风雨飘摇之中带着危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