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民族的“胎心”
青海脑山的那个小山村总也沉浮在一片散不去的白烟之中,而最让我恐怖的一件事就是当地围在各民族之心上的汉族人土法上马的火葬仪式,而最让我不明白的是最美丽的阿姐死后为什么要和残废人、被枪毙的人、自杀的人一个样的葬法?更可怕的是……
那是十多年前,西宁文联在我母亲下放过的青海民和县召开笔会。秋玲、建平、慧敏,我几个爱玩风玩土的年轻人结伴去看民和城中那些“守城的鬼”——当地人对我们说:“我们这没啥看的,要看的话,你们就去看一看民和城中间那些守城的鬼!”“坟在城中间”?“鬼守城”?我的兴趣飞跃而起。
说是城中间,倒也玄了,原来这片汉族人的坟地是大山的舌头,它伸进小城大约是想尝尝人间的烟火味儿。
坟,越“走”越大,宛如人的嘴唇。“唇”均厚厚的,唇线是用碎石勾勒出的,有的唇上是碎石拼出的太阳花,弯月亮。这些“唇”的中缝似就要开启,话头又被强咽了回去。
不约而同我们停在一座小巧玲珑的石唇前。这石唇如完整的大石上刻满甲骨文,“文”中钻出簇簇青葱欲滴的绿草,宛如朵朵绿花。一阵风过,其它的坟上枯草伏动,唯有这坟上才有的“青草花”纹丝不动,显出一种圣洁。
转过身子,就在这美丽坟的旁边我们又看到一座丑陋的坟:黑森森的塌陷的坟面上堆着带刺的黑铁丝,十几个黑楔子紧绷着一个带刺的铁网网在坟上,似乎怕魔鬼从坟中爬出来抓人,令人毛骨悚然。
“这美丽的坟中一定埋了一个美丽的姑娘!那丑陋的坟中一定埋了一个丑陋的罪犯!一定是这个丑陋的恶犯杀了这个美丽的姑娘!”大家猜测着。
我耳畔忽想起房东尕嘎(哥哥)的声音:“我们这的汉族死者如果是丫头,结了婚没生过儿子的女人,正在坐月子妇女,非正常死亡的人——如犯了族规、吊死、枪决的人和残废的人,都不能入祖坟,也就是不能施行土葬,要进行火葬。可是我们这个青海脑山没有正规的火葬场。于是便用土办法火葬。”这声音那般缥缈、悠远,但却那么真实。美丽的健康的无辜的女儿们意外死去居然与那些罪人那些病人那些丑陋的人一个样的葬法。这是现实。一个联想不可控制地冲出我的唇:
“不对!你们全清错了!这座丑陋的坟中埋的才是一个美丽的姑娘!美丽的姑娘能有这样一个丑陋的坟都算不错了!”
我的耳畔又想起一个久远的声音:美丽的姑娘死后若不实施火葬,会变成美丽的僵尸鬼,夜里出来诱惑男人甚至害死男人。”迎着那针般刺来的嗔怪、迷惑,我感到自己的心立刻被痛苦扭成一个麻花,慌乱中,我给大家讲了在那遥远的民和大山深处的故事。
我想起美丽的尕枣阿姐,那“朝饮‘马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尕枣阿姐,我的心里是隐隐的痛。二十年前那种压抑这会儿居然那么真切,我又有了那么一种找一个山头爬上去站上去对着世界放声呼喊一阵的欲望。
还是在我的妈妈被下放的青海民和脑山地区,还是那在土回藏蒙古撒拉族混住之心的汉族人千百年来形成的独特的风俗。那些汉族人会说土藏蒙古多种少数民族语言,会唱多种少数民族语言的歌。可是,这些汉族人说的最好的语言还是汉族语言;唱得最好的歌曲还是汉族歌曲。可是他们那天偏偏说我一句不懂的话。
那一天天白如一张纸,皱巴巴地贴在土房子上。
喇嘛念经的超渡亡灵的嘛呢经忽紧忽慢,几个年轻人就那么抬着一个装有尕枣阿姐的灵轿出了灵堂,一个提了栲栳的阿姨边走边撒纸花屑,一些年轻人挑着一长条纸花。我如在梦游一般跟了人蛇蜿蜒地上了山,下了川。栲栳里的纸花屑撒的漫天遍地。
女人们边哭边唱。房东忠全阿哥为我翻那歌词:“婀娜的冤家,呢都儿杀派鸟,气你赛行别,帮去杀旦日(你是妈妈的冤家,从此以后,你美丽的身影,从何处找寻)。”歌的每句都向下压,触动人身上最粗的心弦,使人的痛苦发散成千丝万缕,宛如走在漫漫黄泉路上。
山谷中有一个二尺多高的土台子上的一个炉膛上用土砌了一个大馒头似的窑,抬轿人把灵轿面西放上窑顶开口上。然后用红布遮了,将尕枣阿姐取出灵轿放入窑内,接着把灵轿放入柴火中。
阿捏们把头凑在一起一卦说“尕枣丫头阿门这么孽障。”
尕枣阿妈已哭晕过去几次,为什么人们还要把她扶了去让她去面对自己根本承受不了也根本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撒下的红布、灵轿被扔进柴堆,有人提了一大桶熬化的酥油倒入窑中。
火着了,白烟,悠悠袅袅地从窑顶上烟道中飘出,转了几圈,缓缓向人群移动,先是嗅到一股柏树味儿,接着嗅到了一股让我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忘记的奇怪的味儿,再接着我就看到那久久萦绕不肯散去的白烟——从此那白烟就在我的生命中萦回二十多年再也没有散去……那是怎样凄凉的一种氛围!
白烟就那么飘着,飘着,飘到那儿,那儿人的脸上的表情被抹去。白烟越来越多,环绕着人群,久久不肯散去。只看到烟曳动,可是却看不到烟飘走。似乎可数清那烟有多少丝多少缕。白烟迟缓地把一种使人发闷的悲凉与那种怪味儿渐渐渗人人的骨髓。人们木讷的脸上慢慢浮出了仿佛是木刻刀雕的沧桑痕迹。
“扑哧”一声,似有水浇在火上,火灭了,似有魔鬼张牙舞爪地在火中扭动,爬出来窥探了一下又钻进去,黑烟一下子似毒蛇从窑的缝隙爬出。一阵黄土飞扬,颤动的土馒头上竟冲出一个似是拳头的什么。
尕枣阿姐的婀娜“啊”一声就眼珠倒插,口吐白沫,惊死过去。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有些人逃跑,有些人跪下“咚咚”地叩头,弄得满身满脸都是黄土,恍惚是被冥冥中一股巨大的力量操纵着做机械运动。一个冲天的黄风柱子扭动着,闷闷曲曲带着怨怅,历史恍惚退回远古。
总也不明白为什么会那么恐怖,总也不明白为何那些土涌会那样仓惶。
他们在跑,跑到哪里去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只有喝着酒烧着火的七十梅阿大们不能跑,他们肩负全村人的愿望,若姑娘一次烧不完,会变成残缺的鬼,不仅她的家人会痛不欲生,而且那样的鬼会更加可怕。
七十梅阿大猛喝一口酒,晃晃悠悠地把酒瓶呼呼地转了十几圈,在土窑上乱击一阵子,似乎怕土窑中再冲出什么。我像被凉水激了一下,小身子一激灵,转身拼命跑。顶在头顶的方巾飞了,我的头绳飞了,暮色已伏在山后,可是脚下踩的似乎就是虚飘的白烟,踏上去又柔乎乎地飘回原地。跑了许久,当我发现我仍在原地转时,我一下子瘫在地上。这一瞬,山、村、田似乎全部消失了,唯有白烟从四面八方向我扑来,天地间那么静,我像倏然变成了聋子。白烟排挤着氧气,越来越沉重地压在我身上。
我的视觉恍惚了,耳畔梦一般地响起尕枣的歌声,仍旧是童稚金声的开头,转入粗犷嘹亮的女高音,尾音带着吵哑的野味;依旧是那千万条细线般羊肠小路在山上隐现;依旧是黄土色的山黄土色的地黄土色的空气;依旧是露珠儿在长睫间隐动;依旧是漫天漫地的鸡毛;却是在散不去的白烟中起伏:
黄芽白菜朵朵儿大/绿韭菜/嫩闪闪儿地长了/千留万留地留不下/……泪涟涟地想了/……
而这个小村在藏蒙古回土撒拉等民族的包围中,藏族蒙古族天葬水葬,回族撒拉族维族土葬,羌人火葬“捡骨掩之”……都没有对自己意外死去的女儿“另眼相待”。有一次一位藏少女吃安眠药自杀,天葬后神鹰纷纷坠落,因此废了一个天葬台。可是藏胞们仍是没有对死去的女儿们“另眼相待”,一律改为灵轿土葬。少数民族聚集区都没形成这么阴森的氛围。汉族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在深山中再相遇时竟恍如隔世了呢?不为什么,也不再乎采取哪种葬法,而在乎人人都是平等的。若天葬一律天葬,若水葬一律水葬,若火葬一律火葬,只有少数民族受汉族影响。故没有形成这样一种可怕的氛围。羌改士后,许多老人还要求火葬,认为火葬是最神圣的一种葬法。而活佛的火葬那是最圣神的一种仪式……只有不到一岁的婴孩死后,葬入岩洞中,称为崖葬;装在木笼中放到三岔河中冲走,称为水葬。那么小的孩子并没有经历,这一点大家都是可以理解的。各种葬法因地制宜。
看来问题就出在这不平等上。
据我了解,东部农业区的汉族对自己死去的女儿有不同形式的“另眼相待”。比如我下乡的互助许多沟中:没出嫁的女儿死后不能人祖坟。祖坟是一个方场。女儿们或是埋在方场外,或是埋在乱坟坡,或是埋在沟沟坎坎中不留坟包……
有一家从四川逃难来的流民在民和脑山中落户,不幸女儿病死,按四川汉族人风俗这家人拒绝火葬而将女儿土葬。一年后,村里死了一个小伙子,四川一家人被村里汉族人一顿痛打,女儿的坟被起,年方十六的少女,暴尸荒野。二年后,村支书的儿子跌死,四川一家人又被打残两个,赶出村。
汉族包围在火葬天葬水葬崖葬之中,唯有本当是最开明的汉族对他们的女儿不一般,唯有汉族有区别,这为我们自以为了解的汉族又打上了神秘的胎记。可能没有人想过观点最先进的是汉族,观点最落后的也是汉族,真是多民族包围的汉族之心。这是不是青海图腾文化的又一诠释。
可是为什么唯有各民族之心上的汉族会让美丽的姑娘与别人不一样的葬法?仅仅因为生存环境的严酷?
一阵风过,一阵稀疏雨点斜斜落下,那一张一张石唇,仿佛嚅动起来,我已听到了那嗡嗡的胸音,但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出。石唇颤抖着,欲诉无声,欲说无声,只有默默,唯有默默。岁月悠悠,这唇只在证明她们在隐忍,这是怎样一种怨怅!那些风雨中瑟瑟的枯草,只是为坟平添了几分萧索。
小路俏俏逃遁了。那洞穿了存与灭、生与死、荣与辱、衰与兴的黄土地为什么要把这千千万万、重重叠叠的唇惊心动魄地展现在我眼前?
大地,苍茫的大地,又归于更深的沉静,静得似乎有闷雷自远山传来。
十几年前的那种压抑这会儿竟是那样真切,那是心区一种圆面积的疼痛,那是走不出的阴霾,那是山野间永远飘着却总也原地转圈儿漫天的鸡毛。
我分辨出那生疼的压抑中有一种强烈的想说话的欲望。
我抬起头来环视那些雾中的山,那一排排古朴的图腾,寻找那一座座古朴的俄博,谛听穿越时光阵阵传来的野狼的长啸,寻找一座爬上去可对着世界放声呼唤一阵的山头。
多少年以后,在我重写这篇文章时,为了落实一些细节,我去采访一位家在我母亲下放过的青海民和脑山地区、工作在
青海省委党校的朋友秦。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小伙子似被重霜打了,一蹶不振。他到底经受了什么?他到底看到了什么?那个潇洒不羁的他哪去了?那个在民和药水泉山溪水中给我寻找根雕、石头制作盆景神采飞扬他又到哪去了?那个幽默风趣的他又到哪去了?追问半天他才告诉我他心爱的美丽的小妹妹不知为何跑到民和关亭公社大山上的高压电杆上上吊自杀,也是实施火葬。他对我说:那样的场面我都承受不了,妈妈是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让她正视的……那天没让她老人家去现场!他的目光迷蒙了。他的心中隐疼传给了我,使我很多天不能释然。
我想起我母亲下放时的房东儿子忠全哥说的话:其实我们并没有能力改变汉人的那种风俗,我们只是希望那落后的脑山里也能建一个先进的火葬厂。
这,由不得我不对二十年经历的那些事情进行一种文化意义上的反思。
每一次事件的纷起源自于心里有“火”,而这“火”难道就是我们一个一个美丽的汉族少女如这各个民族的“隐患”“隐衷”“隐痛”一般被烧掉。各民族一切的心态都纠织凝结在女儿的生命中,而文化本就是阴柔性的。
这个贫困山区的人们生存的不安定感,他们对大自然的恐怖感,他们怕被淘汰的危机感,他们怨怅与时代的距离感,所有隐衷的集成电路,都被他们转移到比自己还柔弱的自己的女儿身上。而这正是青海的各民族外来文化形成图腾文化“胎心”的又一次强烈的佐证。他们烧了自己死去的女儿就如烧了这个集成电路,也是为了消去自己心中的“隐患”“隐衷”“隐痛”,仿佛是寻求一种自我解脱,以便更坦然更勇敢地面对世事风雨,似乎这样他们就可以完成一种超越。
而这些汉族人这种独特的火葬方式又一次把他们的生存危机、内心不安与潜藏恐怖隐现了出来。也就是说,各民族之心上的汉族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无奈,渴望摆脱困境实现一种超越的焦灼,都通过对自己的女儿的实施火葬体现了出来。
在那火烧烟熏中,在土窑中挣扎的是女儿们,有谁知道她们在想些什么?有谁知道女儿心里的感受?那是水与火的交融。不是吗?谁知道灵性的女儿生命中凝集的是多少个民族多少种文化的信息!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