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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竹母校青海民族学院的有趣生活
发表时间:2006/10/21 22:54:13     文章来源:原创      文章作者:青海人     浏览次数: 25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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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习作 原创 民族文学共赏
回族在线论坛民族文化 文学园地 → 想知道民族学院的有趣生活吗?请看——《透明的女性》(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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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知道民族学院的有趣生活吗?请看——《透明的女性》(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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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知道民族学院的有趣生活吗?请看——《透明的女性》(节选)

文/东方竹子

第一章 “野马川”沧桑
爸爸的学生

  现在,爸爸的桃李可以说是满青海。在青海五个州的州长百多个县的县长等领导百分之七八十是民院的学生。青海民院的牌子在青海比青海师大更比中国名牌高校的牌子都厉害,就如青海的“黄埔军校”一般。而民院是青海的少学民族莘莘学子敛雪山冰川之圣气的地方。
  青藏公路的第一站就是西宁市。这里留下了我太多的回忆。
  在外面闯荡了这么多年,这才明白最让我难忘的还是“野马川”的人,那些骨子里带有一种野性的人。那些可能表达出野性的人。
  高原古城西宁曾在秦名湟中、汉为西平、唐为鄯州、宋代唃厮啰时期被称作青唐城。“青唐”古羌语,意为“野马川”。
  就要上路了!沿着青藏公路走向唐古拉山口,走向可可西里无人区,可是总觉得西宁我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什么事情呢?似乎是两个什么地方没有去。
  什么地方呢?想来想去,我明白了,这不是一般的依恋情绪!出发之前,真有两个地方我应当去:一个是我的母校青海民族学院;一个是黄教圣地塔尔寺。
  这两个地方是我生命的两个“圣地”,到可可西里无人区这样不同寻常的地方去,首先当接通与这两个“圣地”的联系,否则我的可可里无人区之行如同没有开头一般。
  可不是?一说起青海的省会城市西宁,我就想起我从小长大的民院,上大学的民院,工作“环绕”的民院。
  从师大出发穿过教育学院就可到达二路公共车终点。坐上二路公共车就可直达民院。
  民院大门朝北,如同一个颇有民族特色的“轿子”。“过”了这“轿于”,就可看到东南西三方高楼耸立。其中正前方楼“凸”形,一边一个侧楼。这楼只有夹在侧楼中的“凸”形楼是古老的教学大楼。这“凸”形楼虽然几经装修,但仍透出沧桑。这大楼是民院上吊自杀的院长的“遗作”。小时我在这楼中玩,偷听爸讲课……不过,这记忆中最难忘的还是爸爸的学生。走进“凸”形教学楼,向右手拐,我一下子想起在这发生的一件事情。
  那是文革后期,有一天,在招呼声中,民院的教师、学生、家属倾巢出动,向教学楼包围、压缩。说是爸爸的一个学生被她的姐夫、一位民院教师单独带进了教室,并把门插上了。爸爸与我跟着人群机械地跑着,看到四面八方的人已把位于教学楼一楼的一间教室重重包围。那个老师的小姨子我见过,一头毛茸茸的自来卷被辫成两个长长的大辫子;男式军装的下边总也是露出红衬衫的边儿。真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一‘圈’红杏出墙来”。她住在姐家已多年,姐姐、姐夫是双职工,有必要带入教室吗?我们定在楼道里,只听楼外面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重重压了过来,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阵势。
  这么多年了!那么多人压向教室的情景还在我脑海中一闪一闪,那是怎样的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阵势。而那一晚黑风吼吼地刮,恍惚发生了天大的事情。
  民院的四栋学生宿舍楼后面是两排平房,第一排平房东头那房子里就是放民院一九六七年“2·23事件”中被战士用枪打死的三个藏族学生的地方。那间房子边堆满了黑油油,亮晶晶的沥青。
  原来以为藏族学生牙白是因为皮肤黑,后来才发现她们很注重牙齿的保护。
  文革前,在青海我还没有见过泡泡糖,藏族女生却自己发明泡泡糖。她们把堆在民院一角那间房子边用来修路用的固体的沥青拿来放在嘴里嚼,并让它们发出“叭叭”的响声。越嚼她们的牙就显得越发洁白,而沥青就更显得越发油黑,那种对比色十分好看。在她们的带动下我也跟了吃那黑油油的“泡泡糖”。那时我们民院的孩子也自制一种泡泡糖,那就是把青麦子、青青稞嚼出面筋当泡泡糖,这一下我把这种方式在孩于中进行了推广。
  民院一九六七年‘2·23’事件后,我再也没看到女学生们吃那黑油油的泡泡糖。
  那些女学生喜欢我,就带我玩,一次一位女学生教我说藏话“阿乐!盆盆打掉了!”教完了另几个女生笑打那个教我的女生:“教你不是让你说而是让你不说!那些孩子们不懂!你不要说!丑话的是了!”她们的表情神秘莫测。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句挑情求交配的丑话。她们告诉我“阿乐巧刚角几”、“阿乐巧带帽银那!”这些话可以说。
  民院的操场现在在最后面,以前就在一进民院门的右手。四四方方一个操场,前边靠右是一个灯光球场。操场的西边有双杠。吊环、转梯等。那里曾留下我多少童年的记忆。那个灯光球场夏天经常放电影,冬天经常有球赛。那里又曾留下我少女时期几多欢乐。
  记得,每一次篮球比赛有一个叫土豆的校队男运动员在球场上表现十分出色。每一次看球坐前排的我眼睛都不由自己地跟了他转。现在想那少女的目光是痴迷迷的。那恍惚是可女时的我第一次朦朦胧胧的冲动。那是男性怎样强大的一个磁场,懵懵懂懂地冲昏了一个少女的头脑,可她自己却浑然不知,只是知道去看打篮球,傻乎乎的。那个玉树来的叫土豆的男学生一顿能吃五斤,二十八斤口粮的订量根本不够吃。女生们就发扬共产主义风格省出饭票给他吃。女生们常饿肚子,有几个在体育课上昏了过去,校方才查出土豆的“饭量问题”。
  那个土豆似乎是力大无比。那个土豆身高似乎足有二米。那个土豆弓个腰,棕栗色肌肤,如同《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钟人加西莫多一般,身上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煽动力,恍惚是一团移动的“乡愁”,又恍惚是一团凝结的“情感”。难怪那么多女生包括我统统“上当受骗”。
  土豆说:“她们的个是了我的个不是(不是她们的过错是我的过错)!”女生说:“他的个是了我们的个不是(不是他的过错是我们的过错)!”土豆与她们争相承担责任。那年代,大伙真的想不出来是什么让她们这样痴痴迷迷。
  那年代,大伙儿真的猜不出来一个小小少女心里的秘密。连她自己都猜不出来。
  后来爸爸给戴院长透露了这个信息,院长把自己省出的饭票送给土豆并大笔一批,给土豆来了一个轰动民院的特别定量:一月七十五斤。一时在民院传为特大新闻。
  许多的学生吃不贯“草”,就用皮囊背来好多的青稞炒面,酥油,每天吃糌粑。那玩艺儿简单,背一袋子就可以吃好长时间,可是没有鲜肉怎么行?于是各个宿舍的茶壶就成了煮肉的工具。他们看不上西宁市场上卖的肉,托亲戚们带来草原的活羊。他们宰羊动作准确而麻利,不一会儿活羊便被剁成一大块一大块的鲜肉。他们总是用血淋淋的羊皮包了头和下水——牧区人不吃羊的头和下水,悄悄拿到民院后墙的地里埋了。然后,把羊肉放在大水壶中加点盐,水一沸滚就捞出,那血色尚未褪去,香嫩肥美的羊肉。每逢过节,他们总不忘把我爸生拉硬扯到,挑出羊的前胸与羊尾用藏刀插了,一手拿肉,一手端大粗瓷碗酒:“老师!您的肉得个吃!酒得个喝!不吃不喝看不起得个是了!”看学生们吃手抓真是一种享受。他们一手拿骨头,一手拿藏刀,割、挖、挑、剔、折、刮,藏刀与手灵活多变,不一会儿只见地上一堆干干净净的骨头,不论是颈椎。骨氏椎还是尾椎,都干净地如太湖石透出阵阵清风。有一次我们中学的农业老师需要一个羊的骨骼标本。我请求藏族学生杀羊时留下羊头,并告知老师的意图。没想到第二天,我的中学的农业老师收到的不是一堆羊骨头,而是一付用骨胶粘出完整的羊骼标本——根本用不着再处理。把农业老师惊得嘴都合不上。农业老师感叹地说:“真是一份最好的姑爷答卷!真可惜我没个女儿!”
  为此,喜爱玩骨节的我们,常到藏族学生那里要骨节,学生们给我留下的骨节一个一个晶莹剔透,周周正正。
  学校规定不让在宿舍用电煮肉,学生们就用火,宿舍里不敢就到民院后面去挖土灶。能吃上新鲜的草原羊,是藏族学生的节日。说实话,上学毕竟是上学,比不得在大草原上很难吃上新鲜草原羊。藏族学生就用氆氇袋背来一袋一袋风干的牛羊肉,想吃肉时就用藏刀削薄片吃。那风干块状牛肉我吃过,真是好吃极了。当然吃时那生肉片要削得极薄才好吃。有好长一段时间,学生食堂的饭天天剩,学生们天天吃不饱。结果食堂干脆公开供应奶茶、酥油、糌粑。
  那一阵子爸爸带着我们都学会了在粗瓷碗中搓糌粑,在手中捏糌粑,吃糌粑——少数民族的老师旧玛才旦教爸爸等汉族教师们拌酥油指粑,爸爸教我们姐妹三个拌酥油精粑。
  能否拌好酥油精粑是一个人是否能干的一个标志。
  爸爸一招胳膊,赤膊上阵:先把炒面从牛皮口袋中倒进粗瓷碗中,到人伏茶水,用食指从炒面中间向下轻轻揭几下,然后向边一点点挤压,边挤边转碗,越转越快,如爸爸的手间开了一朵打碗花(喇叭花)。转着转着另一只手也上去了:拇指抠住碗上,其余的四指连同掌心压在上面搅拌,如在打碗花花蕊间扑腾的一只蜂鸟儿。酥油精粑拌好了,爸爸得意地宣布:“技术不错!碗下一点炒面都没得!”我们一边将精粑捏成“嘎儿”品味酥油精粑的清香,一边跟爸爸学拌酥油精粑。我们一会儿把碗转飞了,一会儿把炒面转洒了,一会儿把茶水转溢出来了。我们笑得肚子都痛了,可还是没学会。看样子这可是真工夫!我问爸爸“我俩是木碗里的酥油精粑!一定要捏成一个疙瘩”是什么意思?“炒面拿来茶端上酥油白糖地拌上”,是不是就是用来形容拌酥油精粑的?我把两个捏出的如同两个模紧拳头指纹俱现的酥油精粑放在掌心,问爸爸这是不是就是:“花花的枕头双摆上,亲亲热热地看来”。
  那时,小小的我跟了十里铺、乐家弯、羊沟湾的同学们学唱青海“花儿”,可是却不知“花儿”是干什么“用”的,更不懂那深造的内涵,现想起来真是傻乎乎的。
  我们不仅学会了喝茶而且还会喝一种叫油茶的糊糊。我们跟了爸爸学,可以将碗用舌头舔得干干净净,甚至达到舔完了再不用洗碗的程度。那一阵子,民院总是萦绕着淡淡奶茶味儿。
  民院教学楼西边的那四栋楼,第二栋是女生宿舍楼,第三四栋是男生宿舍楼。而我上大学时住在第二栋楼二楼阴面。
  许多的牧区来的学生睡不惯床,就把床立在楼走道上,然后铺上皮大衣睡在地上。许多学生不习惯坐床坐凳子,谈话时就大靴子上了床,蹲在床上的缎被子上高谈阔论。笑声中床板略咯咯响。叶子烟把被子烧得一个洞一个洞的,虽然写了注意防火的通知,可是常常是一个宿舍学生没有一个认识汉语。而那么多族学生:藏。蒙古、土、维吾尔……同一宿舍却又不是同一个民族,害得爸爸只好学着画画。画了火再画一个骷髅。可是就这,还被当成一个宗教符号。
  许多农业区的回族、土族学生平时坐惯了火炕不习惯坐凳子。教室的方凳那么一点点大,他们等老师一出门,立即就把双腿盘上去,如同一个一个在高高的方圃上打坐的“和尚”、“尼姑”。真是民院一景!
  许多的藏、蒙学生嫌暖气太热,大雪天的就爬到楼顶上睡觉,结果有一天一个学生在梦里从楼上掉下来,好在先是掉在下面剪得整整齐的榆树上,后是掉在他自己从窗中踢出的被子上,才算没出大事情。“树得个好!活佛得个是了!老师的个好!骂人得个不好!”气得爸爸哭笑不得。从此爸爸又多布置一项任务,那就是巡夜,不仅看有没有学生喝醉了酒有没有人打架有没有人谈恋爱大风大雨大雪中关没关窗子,还看学生楼的楼顶上有没有学生在上面睡觉。而院长更是如这些学生的父母,为这些少数民族学生事事操心。
  民院规定不让酗酒,可连老师们都做不到。
  有一次学生喝醉打起来了,爸爸去劝,他们每一个人都从靴子里拿出两把藏刀来,吓得藏族女学生在男宿舍楼外唱起了“拉伊”(花儿的一种),男学生才放下“屠刀”。
  这么多的民族,每个民族有每个民族的风俗习惯,太难管理。为了更好管理学生,深入了解学生,爸爸只好跟了他们用大粗磁碗喝酒。青海人喝酒兴划拳,一堆人喝酒,拳划得一个楼都震撼了。酒令是:一心敬你、二魁手、三星照、四喜……爸爸划赢了他们。那帮学生才真正接受了我的汉族爸爸。从那以后爸爸说学生好管多了。爸爸又做工作让一些醉八仙快快戒酒。
  其实民院的学生不一定全是少数民族。每年民院都招很小比例生活在少数民族地区的汉族学生。这样做的目的,可能是为了提高教学质量,也可能是为了给少数民族地区培养更多的干部。有一次青海湖周边地区长大的六个汉族女学生——属于原“西海郡”,也就是从内地迁徙而来的汉族人的后裔,就在学生楼里生了一个孩子,她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可以,她们生活的地方人烟稀少,对生殖顶礼膜拜。她们攻守同盟,互助藏匿,共同照顾以致于校方知道时小孩已三个多月了。校方查下来她们谁也不说出孩子是谁的更不说出孩子的爸爸是谁。她们说:“要开除的话,全的个开除!”“要回家的话一气儿回家!”
  爸爸派我去侦察。我看到那可爱的孩子的头上结了厚厚一层黑垢痂。她们告诉我孩子要长到三岁才洗第一次头。那一次爸爸问我查出是谁生的吗?我回答:“是我!”“啥时生的?”“梦里生的呀!”气得爸爸哭笑不得。那一次学校最终也没查出孩子是谁生的,孩子的爸爸是谁,只好派人把孩子送给玉树来探亲的一位老人。
  她们到最后也没弄清楚:生一个孩子为什么就要开除?为什么就要处分?为什么就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学校规定男生楼女生楼上完晚自习后就锁楼。民院表面上平平静静,可是我有种直感:内里正在孕育暴风雨。接着,我们就听到了“夜半歌声”——东部农业区的撒拉学生们隔着楼对起了花儿。细听却是唱下的“水红花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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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扒了阿哥的心肝
  “马步芳修下的乐家湾,拔走了心上的少年(阿哥是吃粮去人),哭下的眼泪调成的面,你给阿哥烙下的盘缠(阿哥们是出门的人),河里的浪水翻三翻,活扒了阿哥的心肝(尕妹是孽障的人),把阿哥赶到了黄河沿,眼看着逼上了渡船(回来了阿哥们见面)”。
  这可把我们乐死了!父母般爱护他们的教师成了马步芳,而民院再向东走几公里就是乐家湾……青海花儿这山唱那山应,而现在成了这楼唱那楼应,真是奇妙。
  有一次一位从共和草原来看尕娃的藏民骑来匹漂亮的青海骢。爸爸让人安排让他把马栓在民院西北角的菜园子里。不想第二天天还不亮,我就听到环民院教学楼的柏油马路上马蹄阵阵。原来那些藏族学生们好多心里压着骑马瘾。看着来了一匹如此剽悍的骏马,早就盯上了。昨晚等爸爸安排的人一走,他们就开始行动,从已锁学生楼的男厕所窗中一个一个溜出,偷出马,在民院后面的山坡、农田里撒了一晚上的野。还没等爸爸把违纪的学生人数查清,后面曹家寨大队的大队人马已找到学院来……
  爸爸有一个七一级的藏族女学生,名叫永席。永席有一条腿是假腿。永席学习刻苦,表现不错。爸爸决定发展永席入党,永席这才向组织谈起自己的腿是解放玉树时给解放军送信时被炸断的,怕组织不相信,永席还拿出一本写自己事迹的书。从那以后,爸爸把永席当典型培养。
  爸爸还有一个学生名叫索南旺加,西藏农奴出身,上学前是唐古拉山道班长。上民院后是班里的班长兼党支部书记。索南旺加三次被毛主席接见。青海省里准备等他一毕业就提成青海省总工会副主席,副厅级。可就在毕业前因男女作风问题仕途受挫,索南旺加又回到了唐古拉山道班。爸爸每当提起索南旺加,总是长叹一声:“可惜了!”
  爸爸后来,还提起救过自己的两位藏族学生波菜浪沓与尤拉杰。说他们中的一个分到民院河对面的电化厂,一个后来又上了中央民院。
  有一年放假,爸爸让学生们留下地址,他们说:“老师!地址的莫有!我们的帐房飘到哪里的个去了,我们的个不知道!草原吗大的个很!寒假回去吗找的个是了!马得个骑上的吗,找!找!找!我们的个找不到!你的个更找不到!我们的个骑马找!你们的个“骑车”找!冬窝子里没有的话我们也找不到,邮信的话一个月,学开的个时候是了……”
  学生的一席话,说的我满心的伤感。虽然那时小小的我并不能理解漂泊的真正内涵。
  爸爸到牧区去招生买回来的冬虫夏草泡在酒里,那头上长角的“毛毛虫”栩栩如生。买回的酥油妈妈听说对孩子生长发育好,就逼我们吃。妈妈用酥油炸了馍放在桌上,然后几天不做饭。我们不吃。几天后我们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吃了。真的好吃。接着我们还学会了喝酥油茶。
  切术措老师亲手教我们喝酥油茶:茶杯中放上酥油然后倒上滚开的伏茶,再向茶杯中插一个油花来回搅动,边搅边喝,边吃曲拉。“原汤化原食”,这酥油、曲拉都是从牛奶中提炼出来的,这样的喝法吃法是不是把牛奶还原了回去?
  有的少数民族学生学习成绩优秀,让留校不留,为什么?“城市得个不好!吵得个很吗!草原得个好吗!静得个很吗!静得个‘的—驾—!啊哈哈!’野花得个开吗!马头琴的个拉吗!拉伊得个唱吗!”
  有一天清晨,我家门坎上传来一声刀砍地的声音。爹妈吓坏了以为是来了歹徒。从门缝中向外看时却是一蒙族女学生,一手拿着刀,一手拿着从自己头上砍下来的半根辫子。爸爸开门问才知道蒙族女人辫子不能剪,长过了膝盖就在门坎上用刀断。而这个学生在民院找了几天才找到我家新砌的宽门坎……
  有一次学院组织到山里玩,带了几只活羊,几个藏蒙学生麻利地把羊杀了,不一会儿老师、老师家属、学生们就吃上了热气腾腾的手抓羊肉。吃完大家围成圈子一会跳藏族舞,一会跳蒙古族舞……
  谁能想到爸爸对少数民族学生倾注的一腔的爱,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到的报应是与院长一起差点被少数民族学生活活打死。又有谁能想到?若不是后成为民院副院长的卓玛才旦老师与藏族学生尤拉杰与波菜浪沓相救爸爸,可能早已与戴院长一般命赴黄泉了。
  而现在爸爸的桃李可以说是满青海。青海五个州的州长百多个县的县长百分之七八十是民院的学生。比如现玉树州的副州长土登洛藏就是民院的学生。不仅州县如此,在青海政府省委等机关民院学生也占相当比例。比如青海民政厅副厅长观却就是民院的学生。这次回青海,爸爸所在师大与教育学院合并新校长居然是我在民院上学时七七级同学陈永贵。只不过我是数学系,他是政教系。青海民院在青海比青海师大更比中国的名牌高校都厉害,就如青海的“黄埔军校”一般。民院是青海的少学民族宰宰学子敛雪山冰川之圣气的地方。
  从另一个角度讲,到青海各州县去当州长县长,还是青海民院这块牌子好使!许多名牌大学的学生分到州县不是被挂起来就是本人不适应,不安心,真正能扎下来的,不多!
  现在常有学生来看爸爸,与爸爸喝着青稞酒聊着天,每在这时我便又想起那些在民院长大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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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卦迷阵
  这是哪个少数民族的猎人设计的迷宫,居然可以让人类与动物在一个迷官中捉迷藏?
  走到民院后面一九八○年才扩出的操场,看到后墙边一些牧民正在收拾一个牛毛帐篷。这么早,忙着收帐房可能是怕学院的保卫人员来干涉。帐房卷起了,帐下居然奇迹般出露了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家二十几个人。真难设想那看了不大的牛毛帐篷居然有这么大的涵盖能力。
  站在那群古铜色的群塑面前,我恍惚又回到童年,又是那种分不清这群牧民是哪个民族的惶惑。
  而每一次,站在东部农业区的干打垒式上庄廊面前我同样有那种分不清这里面住的是哪个民族的惶惑。
  那一次采访嘉嘉活佛火化仪式后写了文章请塔尔寺寺主阿雅活佛过目签字,特意上看了嘉雅活佛生前捐资建的时轮立体坛城。那是一种进入迷宫的感觉。
  记得那一次在格尔木,听说昆仑山脉有个浴血峰,日本、新加坡许多练功的人都到那里去吸最后一口“气”。那个浴血峰唤起了我的好奇。于是,有一次路过,我们便开车去找,没找到浴血峰便转向昆仑山国际猎场,转着转着,我们转入一个猎人设计的迷宫。我们的车与那些野兽们转了一会迷宫之后,终于转了出来。惊魂甫定地伏在高坡上向下看,那恍惚是一个八卦阵,我看到那迷宫中有狼有狐有高原熊还有藏羚……它们在里面转不出来。它们在里面相互追遂相互躲避、有的把有的咬伤了,有的把有的吃掉了。可是人若不小心转入,却有路标指示你迅速退出来,不论你是哪一个民族,会哪一种文化,或是文盲……
  不论怎样,差一点成为野兽的猎物,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差点瘫在那里走不了。
  冷汗出过后,我就想这是哪个少数民族的猎人这样的聪明,居然可以让人类与动物在一个迷宫中捉迷藏?那么这样的一个迷阵到底是谁摆下来的?而日月山以西藏族、蒙族人很少打猎,会不会是涌进可可西里的汉族人?会不会是东部农业区的土族?回族?撒拉族人?我有一种直感:不是外国人干的。那种聪明带着一种原始的古朴的意味。
  我们没敢多看,怕天黑了,那些动物会跑出来,抬走我们的车。可是等我们终于站在一个猎人的家门口,喘出一口大气,然后消停地问猎人,居然连猎人都不知道这里有这样一个迷宫,更没法说清那迷阵是谁围下的。我一下子跌入五里雾中。是不是我们的足迹超出了地球的范围?是不是我在做一个白日梦?再一次回望那迷宫也变得亦梦亦幻,直到后来我在可可西里又看到这样一种迷宫,这段回忆才有了一种真实感。我这才明白,在我的生命中常常出现过那种误人迷宫的感受。
  从那以后,许多次误人“迷宫”的感受就在我的生命中更加清晰。
  可不是?每当在草原上、民院的墙边上、民院门口的杨树林中看到一个帐房——牧区来看儿女的藏族、蒙族同胞总是住不惯民院的楼房,尤其喜欢在民院大门外两边的杨树林中搭帐篷住,我都有一种转入迷宫的感受。因为我总分不清是哪一个民族的。因为青海藏族、蒙古族多年混居相互影响服装差不多,并不是舞台上那样分明的。每一次我们都猜。那一次我们猜是一个藏族的帐篷,可是过去问才知是蒙族。还有一次我们打赌说是蒙族的帐篷,可那个人却强调自己是哈萨克族的。从那以后,看到一个帐房时,我就想“这帐房是蒙古族的还是藏族的还是哈萨克族的”?别忘了不论什么民族,只要是牧民基本都住帐房,只是藏族、蒙古族占多数而已。
  总也是站在帐篷前恍恍惚惚。
  每当在东部农业区看到一个干打垒式的庄廓,那种看迷宫的感受更加清晰。是土族的还是撒拉族的?是回族的还是藏族的?——东部农业区各少数民族杂居,除城镇少数人住瓦房楼房外,大多住的是干打垒,不论是什么民族。比如我母亲下放的民和我下乡的互助,那些混居的藏族、蒙族、土族都住的是干打垒。五十公社的土族的庄廓相当高大宏伟,场是圆的,一个一个如森然的小古城堡,是好区别的。可是更多的土族人的庄廓与汉族人的真的没什么两样。别忘了不论是什么民族只要是农民基本都住干打垒,只是汉、回、土、撒拉族占多数而已。
  总也是站在“干打垒”前迷迷糊糊。
  就如在民院我常常的分不清一个美丽的姑娘是维吾尔族的还是撒拉族的;分不清一个英俊的小伙儿是土族的还是回族的……
  正因有了这种走入迷宫的感觉,促使我去了解这迷宫中的人。走入迷宫,才发现这些迷宫中生活的人也是“迷宫”。
  在青海这片土地上:藏真藏;蒙古真蒙古;土真土;回真回;撒拉真撒拉。
  因为这些人代表了一个民族真正的骨性。各民族的“真心英雄”在青海。
  因为这些民族在恪守的同时相互影响。是耶非耶,这之间留下了无数的空间。
  这是怎样几个大的以省为大本营的民族的碰击与交合。这种交合就有许许多多历史的渊源让我去探索。
  从张承志笔下你可能了解穆斯林,从马丽华的笔下你可能了解西藏……可是你却无法了解多民族云集的古战场青海。光是在青海最独特的土族其源考最少就有八种以上的说法,正好是一个八卦,按八卦原理,每一个民族的向上追溯都可推出一个六十四卦,算出的或许正好是整整一个中国一个世界。
  人们了解西藏容易,内蒙容易,宁夏容易,新疆容易,可是没有人想过要了解多民族混居的青海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因为青海是各民族间的一个结,只有在这个结中才有各个民族真正的隐衷。
  你可能了解西藏的藏族、内蒙古的蒙民、宁夏的回民、新疆的维吾尔族、四川的羌族,可是你却无法了解青海的藏族、蒙古族、回族、羌族……反过来,你了解了青海的藏族、蒙古族、回族、哈萨克族……却可以更好地了解西藏的藏族、内蒙的蒙古族、新疆的维吾尔族、四川的羌族……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充分条件而但不是一个必要条件。你可以设想一下:被一个一个民族的历史推出与抛弃的人物会是什么样的一些人物?青海宛如一个西部历史的舞台,上台表演的都是各个省各个民族的怎样一些人物?他们最起码当是一些代表人物。就算是两头的人物不是“败类”中的“败类”也当是“精英”中的“精英”。了解一个人一个民族并不仅仅看在和平稳定状态下。了解一个民族不仅应当了解那些“中间人物”更应当了解那些“两头人物”。“危难中知真性”,不是吗?
  也就是说了解藏族你必须了解青海的藏民,这种处于各种矛盾交织点上的藏族你才可能真正地了解了藏民;了解蒙古民族你必须了解青海的蒙古族你才叫真正地了解蒙古族……就如了解一个“家”光了解“家”里的人并不能真正了解这个“家”的内含,你还要了解在外流浪的人,你才可能真正了解这个家的“内幕”与“隐衷”。
  道理很简单,了解一个民族,不仅是在和平的环境下更是在动荡的环境下。了解一个人不仅是看他(她)在家里更重要的是看他(她)在外面的流浪生涯。而一个民族的“个性”也只有触及本性时才能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而一个民族与一个民族血与火的冲突淋漓尽致地融合交汇后,仍是这个民族特质的才是这个民族最本质的特质。
  你似乎是了解了青海的某个民族却又似乎总也是不了解,这就是青海的民族给你的最独特的感受。那是多么真切的感受!恍惚是走进了多民族形成的迷宫中,那是怎样的一种昏昏乎乎的感觉,自从你进到青海这片土地。
  对的!这片土地似乎不是藏族的,似乎也不是蒙古族的,似乎也不是回族的,似乎不是土族的……似乎更不是汉族的,可是这里生活着的却是真正的藏族,真正的蒙族,真正的回族,真正的土族……真正的汉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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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2-14 20:3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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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遂民院校花
  我记得她们那各种美丽的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她们的美丽都似是雪莲花被透明绒毛包裹着,带刺的羞涩中流淌着青海圣山圣水的山水脉气……
  民院学生楼西就是古旧的青砖大礼堂。就在我走向大礼堂的那一瞬天空飘起了小雨。我独自走在小雨里,我想去看看我小时钻过的门洞;我想去看看我上大学时坐过的红木长椅子;我想去看看我们演出时换服装的后台……可不是!民院学生宿舍楼西面的大礼堂,曾带给我多少欣喜欢乐与多少美好时光。
  那大礼堂的舞台帷幕重重如同一个高寒坐垫植物,一次一次盛开过怎样美丽带刺的野花。可是现在如进入漫长的冬天,似乎是整个儿枯萎了,再也不会盛开了。我的心里有些儿怅然,我想起了那些美丽的校花。
  我记得小时民院每月大礼堂都有文艺汇演,各个系出节目。
  民院六十年代时系不叫系而叫社教大班,后来才改成少语系、政教系、中文系、数学系。大班之间竞争相当激烈。青海是一个多民族聚集的地方。而每一个社教大班都是由青海各个地方的少数民族学生组成。会演的舞有藏舞、蒙古舞、新疆舞、撒拉族舞、土族舞、朝鲜族舞……而各个民族的舞基本就是由本民族的青年自己来演。那服装给我印象深的是藏族长袖裙前面的五彩的氆氇“围裙”;蒙族的对襟马卦;土族的五彩衣;撒拉族与回族多是男的白帽帽、小坎夹,女的大襟衣彩裤前面一个围围……而这些选来的少数民族学生个个能歌善舞,都是玉树、果洛、海西、海北、海南等州选出的拔尖人物,再加上民院舞台的灯光背景服装都是一流的。每一次汇演都会冒出几朵校花,几匹俊马。
  各个民族的舞还有不同。如玉树的藏舞有卓舞等;互助的土族藏舞有安昭等……
  这种演出对我太有魅力了!民院礼堂的红木长凳子是活动的,在无斜面的地面上排成一排一排的,若坐在后面我们小人根本看不见。每一次演出前我们这帮小孩都早早地去大礼堂占位置。有时礼堂门还不开我们就从礼堂的窗户门缝中钻进去。经常是人摞人地上,头对头地钻。有时把门把的严,我们就嘴甜得如同抹了蜜一般,什么都肯叫的。童年的许多战争就是由占位置引起的。为了占的位置多一些,我们常常是粉笔、砖头十八般“武器”全派上用场。为怕占不住我们还常常聘一些少数民族的学生给我们压阵:扎西、尖措一类都给我们当过保镖。有时我们小姑娘们还会手拉手地在台前围出一块地场,惹得看节目前学生先围着看我们。少数民族学生跟我们一样好奇心重。就这样,我们常常能占上前几排中间的好位置。
  那节目真是好看极了。更好看的是那些身着粉粉绿绿服装的少数民族少女。在台上她们真如仙女一般飘逸美丽。
  玉树卓舞甩长袖子时有一种汉族人学不来的大胳膊腕动,带着山鹰的矫健。
  土族的安昭中有一种汉族人学不来的况味。
  ……
  特别是当那些校花脱下演出服穿上自己的节日盛装时。那是怎样的一种带着太阳紫外线味儿草原格桑花味儿的美丽呀!
  而民院的校花总是不同的民族换着:一会儿是藏族的卓玛,一会儿是蒙古族的娜仁花,一会儿是维族的阿依古丽,一会儿是回族的马丫,一会是撒拉族的古古梅,一会儿是土族的尕石儿,一会儿是满族的李玲玲……
  各民族的美有不同的感觉:藏族少女的脸有一种拉长的感觉,目光总是怯怯的,里面却闪烁着美丽的野性,牙总是极白的;蒙古族少女有一个奔腾的感觉,颧骨总是稍高,目光总是伸向远方,动作总显出种男人般的潇洒,那美丽有一种风般的动感;土族少女有一种楚楚动人的感觉,目光是不敢正视的,却带着一种火辣辣的余味儿;撒拉族少女总也是生动的斜睨,闺房中捂出的美丽总给人一种羞涩涩的感觉,如同一枝带雨的梨花儿……
  看节目时可能是我全身心地投入,神态如醉如痴,样子傻傻乎乎,到了极点反显出可爱,以致于每一个节目的间隙我都听见有人在问:“那一个尕丫头儿谁家的丫头啊是哩?”“毛高回老师的尕丫头儿呵,是哩!”“啊呀!心疼着!心疼着!”——我想不出小时眼睛一大一小一单一双、噘着厚嘟嘟嘴唇、又拗又倔,忘情地跟了台上的演员哭哭笑笑的黄毛丫头怎么会是“心疼着!心疼着!”以致于那么多的学生看完了节目记住了台上的演员也记往了在台下痴痴看节目的我。恍惚她们是台上的明星而我是台下的明星。
  一个全身心投入看节目的小姑娘也可以是一种可爱吗?我不知道!
  于是我就有机会置身于那些美的明星中。
  于是那些校花们总也是这个带我玩,那个带我玩。
  她们会送我各种的小礼物:一个羚羊角、一朵风干雪莲花、一个打磨的骷髅项链、一个麝香,一块昆仑玉、一个唐古拉水晶球、一个鱼骨化石、一个贝壳;还有吃的:一把曲拉、一根冬虫夏草、一块酥油、一个糌粑……还有一次送我一个完整的野骆驼的骷髅……
  有一次我病了,一个藏族校花达娃还送我一盒藏药珍珠七十。
  还有一次暑假回来,蒙族校花达娃给我带来一大把永远开不败的淡淡透明的坎巴花。那点点的小小的坎巴花散发出泥土的清香,荒原的温馨,令我如醉如痴。
  我记得她们那各种美丽中的一个神圣的特点:那就是她们美丽都被绒毛包裹着,带着青海圣山圣水的山水脉气,还有她们的目光不论是怎么羞涩都带着一种野味儿。
  卓玛是民院少语系新来的学生,她的家就在可可西里附近,冬草场就在可可西里无人区内。卓玛的美丽那是怎样的一种美丽呀!每一次望她都望痴了过去。知道高原气候严酷这样的美更会转瞬即逝,心里就隐隐作痛。
  我记得最清的是她的脸上如梦如幻地长着许许多多透透明明的汗毛,在太阳穴打出两个旋儿,在额头探出一个尖儿,在玉颈上形成一些波浪。如同绒毛细刺包裹的雪莲花,如同山水脉气凝聚的绿绒蒿。那是怎样的一种圣洁的美呀!内敛太阳能、风能、电能、势能、动能,让人感到一种格外的清新。从此;可可西里就如卓玛一般在我的感觉中毛绒绒的。
  那一次我忘了上学痴痴迷迷地跟了藏族少女卓玛一直走到西门又跟着走回来。不知不觉中走了四十多里——民院位于西宁东郊到西宁大厦约十里,到西门约二十里。走到后来,小卓玛似乎也习惯了身后有一个小小尾巴,走一阵子,就转过头来看我一阵子,看我是不是跟上了她的步子。那一天风雪在清冷的公路上来回扫动着,如同天地间隐现着一个狐狸的大尾巴。
  后来我在民院上大学的第一年,我们数学系七七级一班姑娘参加汇演的是新疆舞《库尔班大叔》,由团支部文艺委员乔世伟扮演第一任库尔班大叔,由我领舞,参加演出的有女生张青豫大姐、任青玲、严慧英、陈丽君等,在五楼会议室试演时就在数学系形成一种热效应。后到学院演出由学习委员熊涛扮演第二任库尔班大叔,仍由我领舞,更是台上台下热情洋溢……
  没有人知道在台上领舞的我舞台灯一亮根本看不清台下的观众,我只看到美丽的卓玛在我的前方扑扑朔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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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2-14 20:4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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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殖崇拜
  昏溟中,我似乎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青海民和脑山那个小山村,我跟了一个不认识的阿始去拜那族里的神,小径两边一会是土葬的大石唇,一会是水葬的三岔河边泥昙子,一会是火葬的土馒头窑,一会是天葬台的玛尼墙,一会儿是那石砌的围圈中“火坟场”上供祖先灵位的小木屋……我拜的那个神盘腿打坐,服装非汉非藏非蒙古非土……手里捂了一个石根男,那是不同的民族崇拜着的一个共同的“且”字,那是一个地道的生殖崇拜物。
  民院教学楼东现在修了几十栋教职工宿舍楼,其中只有六栋是“古老的”教职工楼。我家就住在最东头的第二排那栋楼的一楼。向我住了十几年的楼房走去,禁不住思绪万千。许许多多往事重现。记得那是一九六九年,工宣队来我家动员,动员我母亲下放到青海民和脑山区。当时,我妈妈完全可以不下去的。我的同学刘连英的母亲,朱秀英的母亲,赵海霞的母亲等都在动员行列。当时的政治口号是:“我们都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可是,我家与别人家不同,我家成份不好,爸爸又是自杀院长的秘书,院党委成员,社教大班负责人,当时正失势的“延安战斗团”的政委。于是,我的妈妈被民院的一辆大卡车送到了几百公里远的青海民和甘沟脑山区。
  青海的“生殖崇拜”中有很浓的“传宗接代”的成份。关于“生殖崇拜”,在西宁时我就知道一些,可是真正了解“生殖崇拜”,就是在我跟母亲到民和脑山区之后。
  西宁人对生殖的崇拜还是比较含蓄的。比如我们民院的子弟,学生有好多个叫“朱秀英”的女子。其中有一个是我的同学。有一次我的这个叫朱秀英的同学对我说:“知道朱秀英是什么意思吗?就是“猪喽罗”之意!青海人把‘老母猪’就叫朱秀英。我母亲希望下一个能生个男孩,是指望我把家里的活儿都揽了所以才给我起这么个低贱的名字!”朱秀英一席话说的好伤感却让我好生新奇。青海西宁唯一的郊区县大通县老爷山西北悬崖之中有一“老虎洞”里塑有吊睛白额虎和子孙娘娘,求于者纷纷到洞中焚香祈祷。洞的右边有一门,凡求子者深入其中,于幽暗中伸手摸索,若摸着红鞋说明会如愿生子。约生子后再做一双小鞋来还愿。洞里的香火不断,据说在文革十年都没断过。
  《青海日报》社编辑陈元魁老师是青海人。他对我说他母亲就是在“老虎洞”中摸着的“他”。他母亲摸进“老虎洞”中,可是,不是摸小鞋而是摸“小娃娃”。子孙娘娘的身上塑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小娃娃。他母亲在子孙娘娘的身上摸呀摸呀,小娃娃虽多可是都被求子心切的人系上了红线,他母亲终于在子孙娘娘的下身摸到了一个小小的娃娃。并且是个带小把儿的小娃娃,便用红线套住了这个小娃娃。
  他母亲回来后果然怀孕生下了他。只是可惜他很小就成了孤儿。陈老师的故事让我惊叹不已,难道天地真有灵?
  青海七十二万平方公里人口还不到五百万人,且多集中在东部农业区。一九四九年,青海人口才一百四十八万,比中国人口最少的西藏才多四十多万(西藏一九五二年的人口一百一十五万),这在内地人眼里是多么的不可思议。一过日月山经常是车跑一天见不到几个人,总也是不得不停下车来给那些闯到公路上的悠哉悠哉的狼、黄羊、牦牛让道。或许正是因为地广人稀,所以青海人大多对生殖顶礼膜拜,特别是少数民族地区。在青海黄南州同仁县一个村子每年六月六,有生殖崇拜活动。
  青海西部的人口经常是负增长。玉树、果洛人口仅一九三七年到一九五九下降居然只剩原来的十分之一。这与靠近的西藏类似。西藏一七三七年人口八百多万,到一九五九年民主改革时人口仅剩一百一十九万……”
  我的母亲一九七九年下放青海民和脑山区。那是一个包围在少数民族中的以汉族为主的小村庄,各种风俗似汉非汉。乡亲们一看我母亲只有三个女儿,目光便变得怪怪的,接着房东忠全哥来认我母亲做干妈。原来按当地汉族人风俗,凡是没有生过男孩子的女人如果死了是不能土葬入祖坟,需要火化,因为火是可以烧死灵魂的。道理是这样的;人死了阴魂不散,如果人士不仅会变成美丽的“僵尸鬼”夜里出来诱惑男人害死男人而且还会再一次投身转世害婆家人。所以这样的女人必须火葬。这里的火葬与青海其它地方的火葬不一样,不是人人都火葬——如羌族人。这里的火葬不似藏族人最尊贵的活佛才能享受火葬。这里的火葬是带有一种惩罚性的,不孝无后为大。
  这种葬法是与非正常死亡的人是一个葬法。也就是上吊死的;被枪毙死的;犯族规死的;残废人死了;不孝儿女死了;月子里产妇死了……都不能埋人祖坟需实行火葬。
  没有生男孩子的女人火化后,若有后人,就把骨灰交给后人,后人拿到祖坟,在坟圈外埋一个拳头大小的小包——一般是埋在丈夫脚下;若无后人,就随便地将骨灰埋入田埂地边的沟坎中,蹚平。
  可不是?那巨大的祖坟,与拳头大的乱坟形成鲜明的对比!可不是?那宠大的祖坟坟园,与沟沟坎坎中的“隐坟”形成巨大的反差!
  刚去甘沟那一阵子,到处都在传说,一群狼刚把上庄的一家无儿的“绝户”给拖走了。我们远远地看半山腰上庄的那户人家,果然就看到十几匹狼围着那个烟雾迷离的庄廓转悠。
  更奇怪的是那土法上马烧人的白烟,似乎永不肯飘走,只是与民和深山那漫天的鸡毛一起原地打着转转,如野狼围着小山村打转转,带给人那么一种白色的恐怖。
  当地人自觉而严格地按生没生男孩子执行士葬与火葬法则。可是当地人都与我们一般十分恐怖火葬,人人都怕被火葬。五十阿大得了癌症,本来截肢就可以活下来,可是为了能土葬入祖坟宁肯癌扩散死了也不愿截肢怕被火葬。似乎是为了怕被火葬,庄里的人都自觉不自觉地遵守族规、法规。似乎是为了怕被火葬,庄里的女人都自觉不自觉地把“传宗接代”当成生命中的头等大事,每一个女人都以生儿为荣。
  似乎土葬与火葬之间有着高贵与低贱神秘的界线。
  想不到美丽健康的女人就是因为没生男孩子死了就和那些村里的“渣子”一个样的葬法。而深山的农户人家认为所有的不幸中没男孩子被认做是最人的不幸。可怕的不是火化本身而是火化形成的那种压抑的氛围。
  可不是?哪一个民族没有儿子也没有恐怖到这一步,恐怖到需要用火烧的程度。
  从来不知道没有生过儿子会是这么严重的一件事情。
  母亲一向好胜,年轻时绣花什么的方圆百里都很有名;在民院印刷厂干合同工时技术也是数一数二的。怎能因为没有男孩子就“沦落”到和社会上的“渣子”一个样?妈妈的心里闷着一口忧郁之气。
  看到我的母亲没有男孩子,便有那么多的善良的婀娜们来同情母亲。人在困境中最希望的是同情最害怕的也是同情。别说是母亲就是我都一下子感到母亲可怜兮兮的。
  有次我病了,昏溟中,恍惚有一个阿姑说带母亲和我去拜见族里的一个神。前路一片迷蒙,似是通向远古,似是通向开辟鸿蒙那一团朦胧星云。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小径两边一会是土葬的大石唇,一会是水葬的三岔河边泥昙子,一会是火葬的土馒头窑,一会是天葬台的嘛呢堆,一会儿是古老的“火坟场”上供祖先灵位的小木屋……我拜的那个神似是一个女性盘腿打坐,服饰非汉非土非藏非蒙古……坐在一个巨大的石莲上,手捂着一个巨大的石柱——石根男(生殖崇拜物),形如一个“且”字上刻有三角绳纹、饕餮。石雕人与石根男构成一个“祖”字。石雕人在月光下投下的影子如同一个巨大的子宫,不同的民族崇拜着的一个共同的“且”字。那是一个地道的生殖崇拜物?如同我们汉族的“祖”字。
  昏溟中一切一切都有一种围了那一个石根男旋转的感觉。
  观点最先进的是汉族,我没想到观点最落后的也是汉族。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面对生存的艰难,青海的藏族蒙古族实行天葬,企望插上翅膀超越凡俗;实行土葬,坐灵轿希望进入西方圣殿。不论以什么方式藏族蒙古族的葬仪”是人人平等的。”
  青海的回族实行土葬,不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一律几丈白布,几掬黄土,就连坟的大小都一样。最近回青海西宁,清真大寺的一位穆斯林教徒对我说:“我们回族没生过男孩子的女人死了跟其它死了的回族人的葬仪待遇完全一样!生孩子死的女人葬仪待遇高些!因为她受了苦,真主会给她最好的回报,她的这种待遇限为伊斯兰人民作战牺牲的人是同等的。
  青海的古羌人,实行火葬,希望来世转身为力大无比、人人惧怕的老虎,战胜灾难。而这种转世的权力,除了酋长仍是男女老少人人平等的。
  ……
  唯有各民族之心上的汉族人,对最柔弱的设生过男孩的女人死后与上吊死的、被枪毙死的、犯族规死的、残废人死的、不孝儿女死的人一般实施与正常死亡人不一样的葬法,唯有汉族人。
  渐渐地,妈妈常常地望着山谷发呆,那火葬的白烟越来越多,那白烟中总隐隐绰绰着一些似鬼似人的影子,那被越来越浓的宗教气息包裹得越来越神秘的小山村就那么在白烟中沉浮。那山野中野狼的泣嗥与各种传说也在那白烟的笼罩中显得越来越阴森。
  说不清是乡亲们的观点形成的氛围还是氛围形成的观点。大自然在这荒凉之处显出自己的力量。这力量在高山中回荡,在深谷中萦回,在地下呻吟,它无处不在,无处不有,是那样的撼天动地。人在那力量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柔弱。每当夜魔降临,世界尽头恍惚唯有我家一盏灰暗的小酥油灯,由不得我不想起“昏惨惨似灯将尽”这样的诗句。
  望了母亲与我们相依为命时投在土墙上的巨大怪影,禁不住顾影自怜。在越来越多的乡亲们的关怀与爱护下由不得你不变得多愁善感。
  本能地求助于一种宗教,以宗教来安抚近乎于崩溃的精神世界。本能地渴望一种阳性的支柱,以阳来中和太盛的阴,以阳来支撑一个女人实在支撑不起来的天,支撑那几乎粘在一起的茫茫黑夜。那阵子跟在妈妈身后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自己的头被压出一个“凹”,如同一个月牙儿。
  爸爸虽然因我是一个女孩曾想与母亲离婚,可这似乎是我二怕的意见,并不是爸爸的初衷。大巴山区虽然也重男轻女可还没有听说过没生过男孩的女人就不能人祖坟这样一说。爸爸还是写信来劝慰妈妈:说自己是中国人大的研究生学马列主义哲学的,现在想开了有没有男孩无所谓,说妈妈有缺铁性贫血再要孩子就等于拿生命做一次赌注。
  那些安慰的话儿一到深夜就显得那样苍白,如同飘落的几片枯叶儿,挣扎游泳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妈妈拖着我们似挣扎在黄河的激流之中,不时从水中伸出手想捞住什么,拼命把鼻子冲出水面,以呼到一口空气。
  总也听说黄河就在不远的地方,总恍惚听到了黄河的波涛声,可是却总也看不到黄河。从那以后妈妈常常祈求神灵让自己能生一个儿子。有一次半夜我忽地从梦中醒来,看到虔诚祈祷的妈妈竟如一个神圣的雕塑,我惊得久久喘不过一口气来。
  妈按当地习惯在大门口放一盆水,一把刀,一堆火以禁阴灵人内。
  我们与妈妈常常相对无言,泪眼凝噎。妈妈更爱我们,可是这爱使我们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我觉得妈妈可怜,觉得心里疼痛难忍。我的眼前总仿佛飘忽着鬼影憧憧。那时我尽量摹仿一个男孩子——把头发剪得短短如同狗啃一般,有意无意把脸抹得黑不溜漱,可是内心里却比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脆弱。
  妈妈就是在青海脑山里感到那种恐怖受了那种刺激,不顾自己患有严重缺铁性贫血,又怀了我弟弟。妈妈在青海民和实在不习惯,又带着我的小妹妹回到了陕南大巴山,我与姐跟爸爸留在了西宁。
  我的眼前又闪过妈妈临盆时那脸上的汗水,又想起小小的妹妹怎样一个人在黑黑的大巴山中拿着火把去叫接生婆,又想起妈妈背一个抱一个在大巴山崎岖的山道中爬行的情景。
  多少年以后,有一次到青海农村,我又一次看到了我小时拜的那个生殖崇拜物。
  那生殖崇拜物从上看如同是一个日月同辉的图腾,而侧面看还是如一个“且”字。这,更神秘地诠释了“男性中心论”在青海的位置。
  再看那朝拜的人还是非藏非蒙非土……就如各个民族围了青海之心旋转,可是青海不能转一般。而这似乎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青海在各民族文化中起到的举足轻重的位置。那是不同民族的共同崇拜。
  而侧面看到的“祖”字更是构成一种神秘的立体图。从这个意义上理解图腾文化与外来文化这两个意识,使我对这么多年一直被忽略的青海文化有一种全新的认识。
  只有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感到自己太过于渺小时,才可能转而对生殖顶礼膜拜,才可能把生命的悲凉转给没有生男孩的女人。只有生存环境太过于艰难之时才可能把没有生男孩的罪过都归咎到女人身上。而青海恍惚就是生殖崇拜之心。
  “且”的切面当是圆的,当是甘青构成的图腾——从这一角度当可进一步论证图腾文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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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民族的“胎心”
  青海脑山的那个小山村总也沉浮在一片散不去的白烟之中,而最让我恐怖的一件事就是当地围在各民族之心上的汉族人土法上马的火葬仪式,而最让我不明白的是最美丽的阿姐死后为什么要和残废人、被枪毙的人、自杀的人一个样的葬法?更可怕的是……
  那是十多年前,西宁文联在我母亲下放过的青海民和县召开笔会。秋玲、建平、慧敏,我几个爱玩风玩土的年轻人结伴去看民和城中那些“守城的鬼”——当地人对我们说:“我们这没啥看的,要看的话,你们就去看一看民和城中间那些守城的鬼!”“坟在城中间”?“鬼守城”?我的兴趣飞跃而起。
  说是城中间,倒也玄了,原来这片汉族人的坟地是大山的舌头,它伸进小城大约是想尝尝人间的烟火味儿。
  坟,越“走”越大,宛如人的嘴唇。“唇”均厚厚的,唇线是用碎石勾勒出的,有的唇上是碎石拼出的太阳花,弯月亮。这些“唇”的中缝似就要开启,话头又被强咽了回去。
  不约而同我们停在一座小巧玲珑的石唇前。这石唇如完整的大石上刻满甲骨文,“文”中钻出簇簇青葱欲滴的绿草,宛如朵朵绿花。一阵风过,其它的坟上枯草伏动,唯有这坟上才有的“青草花”纹丝不动,显出一种圣洁。
  转过身子,就在这美丽坟的旁边我们又看到一座丑陋的坟:黑森森的塌陷的坟面上堆着带刺的黑铁丝,十几个黑楔子紧绷着一个带刺的铁网网在坟上,似乎怕魔鬼从坟中爬出来抓人,令人毛骨悚然。
  “这美丽的坟中一定埋了一个美丽的姑娘!那丑陋的坟中一定埋了一个丑陋的罪犯!一定是这个丑陋的恶犯杀了这个美丽的姑娘!”大家猜测着。
  我耳畔忽想起房东尕嘎(哥哥)的声音:“我们这的汉族死者如果是丫头,结了婚没生过儿子的女人,正在坐月子妇女,非正常死亡的人——如犯了族规、吊死、枪决的人和残废的人,都不能入祖坟,也就是不能施行土葬,要进行火葬。可是我们这个青海脑山没有正规的火葬场。于是便用土办法火葬。”这声音那般缥缈、悠远,但却那么真实。美丽的健康的无辜的女儿们意外死去居然与那些罪人那些病人那些丑陋的人一个样的葬法。这是现实。一个联想不可控制地冲出我的唇:
  “不对!你们全清错了!这座丑陋的坟中埋的才是一个美丽的姑娘!美丽的姑娘能有这样一个丑陋的坟都算不错了!”
  我的耳畔又想起一个久远的声音:美丽的姑娘死后若不实施火葬,会变成美丽的僵尸鬼,夜里出来诱惑男人甚至害死男人。”迎着那针般刺来的嗔怪、迷惑,我感到自己的心立刻被痛苦扭成一个麻花,慌乱中,我给大家讲了在那遥远的民和大山深处的故事。
  我想起美丽的尕枣阿姐,那“朝饮‘马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尕枣阿姐,我的心里是隐隐的痛。二十年前那种压抑这会儿居然那么真切,我又有了那么一种找一个山头爬上去站上去对着世界放声呼喊一阵的欲望。
  还是在我的妈妈被下放的青海民和脑山地区,还是那在土回藏蒙古撒拉族混住之心的汉族人千百年来形成的独特的风俗。那些汉族人会说土藏蒙古多种少数民族语言,会唱多种少数民族语言的歌。可是,这些汉族人说的最好的语言还是汉族语言;唱得最好的歌曲还是汉族歌曲。可是他们那天偏偏说我一句不懂的话。
  那一天天白如一张纸,皱巴巴地贴在土房子上。
  喇嘛念经的超渡亡灵的嘛呢经忽紧忽慢,几个年轻人就那么抬着一个装有尕枣阿姐的灵轿出了灵堂,一个提了栲栳的阿姨边走边撒纸花屑,一些年轻人挑着一长条纸花。我如在梦游一般跟了人蛇蜿蜒地上了山,下了川。栲栳里的纸花屑撒的漫天遍地。
  女人们边哭边唱。房东忠全阿哥为我翻那歌词:“婀娜的冤家,呢都儿杀派鸟,气你赛行别,帮去杀旦日(你是妈妈的冤家,从此以后,你美丽的身影,从何处找寻)。”歌的每句都向下压,触动人身上最粗的心弦,使人的痛苦发散成千丝万缕,宛如走在漫漫黄泉路上。
  山谷中有一个二尺多高的土台子上的一个炉膛上用土砌了一个大馒头似的窑,抬轿人把灵轿面西放上窑顶开口上。然后用红布遮了,将尕枣阿姐取出灵轿放入窑内,接着把灵轿放入柴火中。
  阿捏们把头凑在一起一卦说“尕枣丫头阿门这么孽障。”
  尕枣阿妈已哭晕过去几次,为什么人们还要把她扶了去让她去面对自己根本承受不了也根本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撒下的红布、灵轿被扔进柴堆,有人提了一大桶熬化的酥油倒入窑中。
  火着了,白烟,悠悠袅袅地从窑顶上烟道中飘出,转了几圈,缓缓向人群移动,先是嗅到一股柏树味儿,接着嗅到了一股让我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忘记的奇怪的味儿,再接着我就看到那久久萦绕不肯散去的白烟——从此那白烟就在我的生命中萦回二十多年再也没有散去……那是怎样凄凉的一种氛围!
  白烟就那么飘着,飘着,飘到那儿,那儿人的脸上的表情被抹去。白烟越来越多,环绕着人群,久久不肯散去。只看到烟曳动,可是却看不到烟飘走。似乎可数清那烟有多少丝多少缕。白烟迟缓地把一种使人发闷的悲凉与那种怪味儿渐渐渗人人的骨髓。人们木讷的脸上慢慢浮出了仿佛是木刻刀雕的沧桑痕迹。
  “扑哧”一声,似有水浇在火上,火灭了,似有魔鬼张牙舞爪地在火中扭动,爬出来窥探了一下又钻进去,黑烟一下子似毒蛇从窑的缝隙爬出。一阵黄土飞扬,颤动的土馒头上竟冲出一个似是拳头的什么。
  尕枣阿姐的婀娜“啊”一声就眼珠倒插,口吐白沫,惊死过去。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有些人逃跑,有些人跪下“咚咚”地叩头,弄得满身满脸都是黄土,恍惚是被冥冥中一股巨大的力量操纵着做机械运动。一个冲天的黄风柱子扭动着,闷闷曲曲带着怨怅,历史恍惚退回远古。
  总也不明白为什么会那么恐怖,总也不明白为何那些土涌会那样仓惶。
  他们在跑,跑到哪里去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只有喝着酒烧着火的七十梅阿大们不能跑,他们肩负全村人的愿望,若姑娘一次烧不完,会变成残缺的鬼,不仅她的家人会痛不欲生,而且那样的鬼会更加可怕。
  七十梅阿大猛喝一口酒,晃晃悠悠地把酒瓶呼呼地转了十几圈,在土窑上乱击一阵子,似乎怕土窑中再冲出什么。我像被凉水激了一下,小身子一激灵,转身拼命跑。顶在头顶的方巾飞了,我的头绳飞了,暮色已伏在山后,可是脚下踩的似乎就是虚飘的白烟,踏上去又柔乎乎地飘回原地。跑了许久,当我发现我仍在原地转时,我一下子瘫在地上。这一瞬,山、村、田似乎全部消失了,唯有白烟从四面八方向我扑来,天地间那么静,我像倏然变成了聋子。白烟排挤着氧气,越来越沉重地压在我身上。
  我的视觉恍惚了,耳畔梦一般地响起尕枣的歌声,仍旧是童稚金声的开头,转入粗犷嘹亮的女高音,尾音带着吵哑的野味;依旧是那千万条细线般羊肠小路在山上隐现;依旧是黄土色的山黄土色的地黄土色的空气;依旧是露珠儿在长睫间隐动;依旧是漫天漫地的鸡毛;却是在散不去的白烟中起伏:
  黄芽白菜朵朵儿大/绿韭菜/嫩闪闪儿地长了/千留万留地留不下/……泪涟涟地想了/……
  而这个小村在藏蒙古回土撒拉等民族的包围中,藏族蒙古族天葬水葬,回族撒拉族维族土葬,羌人火葬“捡骨掩之”……都没有对自己意外死去的女儿“另眼相待”。有一次一位藏少女吃安眠药自杀,天葬后神鹰纷纷坠落,因此废了一个天葬台。可是藏胞们仍是没有对死去的女儿们“另眼相待”,一律改为灵轿土葬。少数民族聚集区都没形成这么阴森的氛围。汉族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在深山中再相遇时竟恍如隔世了呢?不为什么,也不再乎采取哪种葬法,而在乎人人都是平等的。若天葬一律天葬,若水葬一律水葬,若火葬一律火葬,只有少数民族受汉族影响。故没有形成这样一种可怕的氛围。羌改士后,许多老人还要求火葬,认为火葬是最神圣的一种葬法。而活佛的火葬那是最圣神的一种仪式……只有不到一岁的婴孩死后,葬入岩洞中,称为崖葬;装在木笼中放到三岔河中冲走,称为水葬。那么小的孩子并没有经历,这一点大家都是可以理解的。各种葬法因地制宜。
  看来问题就出在这不平等上。
  据我了解,东部农业区的汉族对自己死去的女儿有不同形式的“另眼相待”。比如我下乡的互助许多沟中:没出嫁的女儿死后不能人祖坟。祖坟是一个方场。女儿们或是埋在方场外,或是埋在乱坟坡,或是埋在沟沟坎坎中不留坟包……
  有一家从四川逃难来的流民在民和脑山中落户,不幸女儿病死,按四川汉族人风俗这家人拒绝火葬而将女儿土葬。一年后,村里死了一个小伙子,四川一家人被村里汉族人一顿痛打,女儿的坟被起,年方十六的少女,暴尸荒野。二年后,村支书的儿子跌死,四川一家人又被打残两个,赶出村。
  汉族包围在火葬天葬水葬崖葬之中,唯有本当是最开明的汉族对他们的女儿不一般,唯有汉族有区别,这为我们自以为了解的汉族又打上了神秘的胎记。可能没有人想过观点最先进的是汉族,观点最落后的也是汉族,真是多民族包围的汉族之心。这是不是青海图腾文化的又一诠释。
  可是为什么唯有各民族之心上的汉族会让美丽的姑娘与别人不一样的葬法?仅仅因为生存环境的严酷?
  一阵风过,一阵稀疏雨点斜斜落下,那一张一张石唇,仿佛嚅动起来,我已听到了那嗡嗡的胸音,但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出。石唇颤抖着,欲诉无声,欲说无声,只有默默,唯有默默。岁月悠悠,这唇只在证明她们在隐忍,这是怎样一种怨怅!那些风雨中瑟瑟的枯草,只是为坟平添了几分萧索。
  小路俏俏逃遁了。那洞穿了存与灭、生与死、荣与辱、衰与兴的黄土地为什么要把这千千万万、重重叠叠的唇惊心动魄地展现在我眼前?
  大地,苍茫的大地,又归于更深的沉静,静得似乎有闷雷自远山传来。
  十几年前的那种压抑这会儿竟是那样真切,那是心区一种圆面积的疼痛,那是走不出的阴霾,那是山野间永远飘着却总也原地转圈儿漫天的鸡毛。
  我分辨出那生疼的压抑中有一种强烈的想说话的欲望。
  我抬起头来环视那些雾中的山,那一排排古朴的图腾,寻找那一座座古朴的俄博,谛听穿越时光阵阵传来的野狼的长啸,寻找一座爬上去可对着世界放声呼唤一阵的山头。
  多少年以后,在我重写这篇文章时,为了落实一些细节,我去采访一位家在我母亲下放过的青海民和脑山地区、工作在青海省委党校的朋友秦。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小伙子似被重霜打了,一蹶不振。他到底经受了什么?他到底看到了什么?那个潇洒不羁的他哪去了?那个在民和药水泉山溪水中给我寻找根雕、石头制作盆景神采飞扬他又到哪去了?那个幽默风趣的他又到哪去了?追问半天他才告诉我他心爱的美丽的小妹妹不知为何跑到民和关亭公社大山上的高压电杆上上吊自杀,也是实施火葬。他对我说:那样的场面我都承受不了,妈妈是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让她正视的……那天没让她老人家去现场!他的目光迷蒙了。他的心中隐疼传给了我,使我很多天不能释然。
  我想起我母亲下放时的房东儿子忠全哥说的话:其实我们并没有能力改变汉人的那种风俗,我们只是希望那落后的脑山里也能建一个先进的火葬厂。
  这,由不得我不对二十年经历的那些事情进行一种文化意义上的反思。
  每一次事件的纷起源自于心里有“火”,而这“火”难道就是我们一个一个美丽的汉族少女如这各个民族的“隐患”“隐衷”“隐痛”一般被烧掉。各民族一切的心态都纠织凝结在女儿的生命中,而文化本就是阴柔性的。
  这个贫困山区的人们生存的不安定感,他们对大自然的恐怖感,他们怕被淘汰的危机感,他们怨怅与时代的距离感,所有隐衷的集成电路,都被他们转移到比自己还柔弱的自己的女儿身上。而这正是青海的各民族外来文化形成图腾文化“胎心”的又一次强烈的佐证。他们烧了自己死去的女儿就如烧了这个集成电路,也是为了消去自己心中的“隐患”“隐衷”“隐痛”,仿佛是寻求一种自我解脱,以便更坦然更勇敢地面对世事风雨,似乎这样他们就可以完成一种超越。
  而这些汉族人这种独特的火葬方式又一次把他们的生存危机、内心不安与潜藏恐怖隐现了出来。也就是说,各民族之心上的汉族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无奈,渴望摆脱困境实现一种超越的焦灼,都通过对自己的女儿的实施火葬体现了出来。
  在那火烧烟熏中,在土窑中挣扎的是女儿们,有谁知道她们在想些什么?有谁知道女儿心里的感受?那是水与火的交融。不是吗?谁知道灵性的女儿生命中凝集的是多少个民族多少种文化的信息!可不是?生存危机神不知鬼不觉地归结转移到柔弱的女儿生命中。
  胎心中练的是女儿,这种心态使我更深地感到探索青海的历史就如探索一个女儿的心事一般。因为土窑中是女儿在那里挣扎,那是凝集了各种信息的信息之“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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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2-14 20:41:21
yal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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