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头青海人根本就没有私家汽车,大家做事儿都骑自行车。我爸爸骑自行车几十年,从没听说出过什么事情。我只是记得,小时候,爸爸一个自行车带着我们姐妹三个在西宁的西门口大下坡上摔过一跤。那天天降大雪,地上结冰,坡上很滑。我还记得,小时自己经常流鼻血。有一天,爸爸听说二十里铺一个犯人扎干针扎得特别好,就骑车带着我一口气骑了五十多里,到二十里铺劳改农场找那个犯人给我扎干针。结果那个犯人在我的眉心扎了一针当下我就昏过去了。
有一天晚上,爸爸带我到城里去办事,回来时已经半夜,过了大厦骑到五精厂,前面突然出现了想不到的情况:十几个大小伙子手拉着手站在公路上挡路。遇到危险,爸爸的身子似乎在一瞬间收敛收紧了,里面凝结着更大的精气神,显得更加敏捷。爸爸口中念念有词:我不怕你们,你们人多,你们势众,你们厉害,我们只有两个,二女子不行只有靠我一个,可是我跟你们拼命!你们怕不怕?我跟你们拼命,你们怕不怕!我不怕你们,你们会怕我!你们看到,我一个人要让你们十几人害怕!你们晓得你们拦我路你们奈何不了我,可是我却会把你们碰得人仰马翻!爸爸边念“紧G咒”,边收气敛气,越骑越有劲儿,越骑越显威力无比,快跟那十几个小伙子冲撞的那一瞬,我看到爸爸的身子退了一下然后伏了下去,那样子就像现在的世界杯自行车比赛中似要起飞的优秀种子选手一般,爸爸开始加速加速加速,爸爸的自行车骑得像离弦的箭冲向那十几个狗胆包天的大小伙子。那十几个大伙子惊呆了:一看冲过来的虽然是一个瘦瘦的“四眼”--知识分子,可是那生命中精气神俱现,苑如一只精瘦的冲锋陷阵的豹子,身体中有一把宝刀,等爸爸冲到跟前,那十几个小伙子先是把手拉得更紧,然后挤成一团向爸爸冲来,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却在碰到爸爸的前自行车轮的一瞬间,有小伙子害怕手松开了,那一个原本抱团的组织一下子变得乱七八糟稀里哗啦倒地一片。
我紧紧抱着爸爸的腰贴在爸爸身后,听到耳畔的风呼呼作响,听漆黑的夜哗哗后退,听到身后被冲散跌倒绊倒的十几个大小伙子们惨叫声惊呼声追跑声,乱成一团。
我的心里忽然对文质彬彬的爸爸有一种说不出敬佩,我忽然为我有这样的一个爸爸而欣慰无比。
有后来我听人说五精厂那一带那段时间属经常出事地段。
那十几个大伙子真是的十几个歹徒吗?他们为什么要拦自行车呢?仅仅是因为好玩吗?
他们真的不仅能让自行车停下来?他们真的不仅能让汽车停下来吗?他们真的甚至能让一个车队停下来吗?我不知道!
他们真的是歹徒吗?这么多人都乖乖停下来任他们抢劫胡做非为吗?
每一次想起那晚,想起我亲爱的爸爸行为,我的心里就惊异无比。
有一天,我夸爸爸车子骑得好,请爸爸给我介绍骑自行车的经验。爸爸拖着四川味的陕南话,一字一板地,精气神俱现地给我介绍道:“这个骑自行车,我硬是总结出几个条条。一个是要能钻--遇到路边停有车或是危险地带要快速地钻过去;一个是要能站,在前面车忽停时要能稳稳地站住,那硬是像被天地神力定住一般一动不动;一个是要能快--在下坡或是没有危险时要能飞速掠过;一个是要能慢--遇到来回车多前面有行人或有马车时,要能慢到跟在行人后面或跟在马车后面泰然若素;一个是要能停,遇到紧急情况要能停住,停在那里两脚支地,三点一线,不倒不歪,稳稳当当,待紧急情况过后,再重新启程;一个是能冲,遇到坏人歹徒或是突发爆炸塌方,要鼓一口,拼命冲过去,那硬是像子弹都追不上的架式........”
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生说过多少的话,都随风而去,唯有爸爸介绍的骑车经验,总在我的耳畔回响:“能钻、能站、能快、能慢、能停、能冲......”我仿佛又看到一匹精瘦的青海骢在风中扬起自己潇洒的棕鬣。我仿佛又看到一只英俊巴山豹在山野中飞奔狂跑。这几个条条现在已经成为我处理的人生事情的最宝贵的经验。
爸爸刚调进青海民院不久,有一天,忽然青海民院闯进十几个的大小伙子,个个手拿大铁棒,声称要活活打死院长总秘毛高畴。
原来,多年前,毛高畴刚从部队下来,分到青海省农林厅,被分到青海农科院搞反右运动,有一个大约是国民党财政部长的女儿,很有观点很有见解 分析毛主席的诗,说了许多在当时被认为是出格的话,被认为是反党反毛主席。毛高畴想救她,做她思想工作,让她认真写了检查,可是上面还是给她定了罪:判刑入狱。她误以为是毛高畴把她送进狱中。出狱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花钱雇找来这十几个小伙子,找来十几根大铁棒,让他们为她报仇血恨、结束怨恨。
当毛高畴被十几个大伙子团团围住时,精气神一个子敛聚了,毛高畴一下子就变得格外的清醒.毛高畴一方面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险,一方面意识到周围环境的险恶--毛高畴刚调来民院,跟谁都不熟,家人更是弱女一帮,根本不可能有人来救他。毛高畴的大脑机器一般铮铮哗哗运作几秒钟后,一下子就抓住了自救的关键。
毛高畴,这个四眼,在围困中站直了身子,扬起了下巴,就像一个精瘦的机器人,从凡俗肉体中抖壳而出。
毛高畴在一群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中,显得瘦弱微小,可是毛高畴那抖落凡尘突出的一幅铮铮钢筋铁骨和大义威风临危不俱,让十几个大小伙子吃惊不少。
毛高畴只说了一句话,就让自己脱险免死。
毛高畴一字一句地说:“她-反-对-毛-主-席,难道你们还敢帮她打死人吗?”
说到最后,毛高畴的语气居然是质问。.
就这一句质问,那十几个小伙子就像一个一个皮球,一人一个泄了气,由巨人变成矮子,由英雄变成了狗熊,由勇士变草包.那十几个大小伙举在空中的大铁棒神一股神力定在了空中,像乱天的飞草,被宇宙间一个神夺的咒语定住了.半天,这十几个小伙子才回过神来.他们手中的大铁棒一根根“嗵”“嗵”地掉在地上,有几根还打着他们自己的腿和脚,他们中的几个尖叫着抱脚在地上滚成一团,那些没爱伤的,甩下铁棒,没跑几步,就被绊倒,爬行起来,鬼哭狼嚎,灰溜溜地作鸟兽散,一会儿化做烟尘消逝得无影无踪。
而毛高田仍在危险却浑然不觉,站立着,顶天立地地站立着。
许多闻讯赶来救毛高畴的师生们远远看到毛高畴被一伙强人围在中间,可是毛高畴没有被打倒,可是那些小伙子的铁棒没有打着毛高畴却打着他们自己,那些大小伙子被他们自己打得鸟兽散,而毛高畴却站着却越站越高。师生们全都惊奇地停下了步子,都惊异地张大了嘴。
这便是毛高畴被戴院长抢到民院后发生的第一件大事。
几年后,文革开始.青海民族做为青海藏高原少数民族精英的聚集地,斗争形势十分险峻.
青海死亡二百多红卫兵的“青海2.23事件”发生当晚,青海民院的红卫兵组织造反派“八一八”从青海日报社撤回民院后,政委付诚信带领一部分“八一八”把青海民院的另一派“延安战斗团”在办公楼中包围了。许多的藏族蒙族土族学生,拿着自己随身带的吃肉用的藏刀蒙刀土刀撒拉刀回族刀,声称“血债要用血来还!”,准备在民院发动血战,给死去的战友报仇。
就在这拔弓将张之时,造反派“八一八”的团长王起力带领一帮人在民院清真食堂门口围住了“延安战斗团”的政委毛高畴。
王起力对毛高畴说:“你是政委,给我们弄些粮票钱,我们要逃跑,我们在民院搞不下去了。”
同样是被几十人转攻,同样是遭遇绝境,毛高畴心里清楚,他们人多势众,而自己孤身势寡,若要脱身,唯一的办法是先答应下来,然后再斗智。可是毛高畴的心里就是想不通,自己如何向这帮人屈服。
在毛高田的眼里,造反派一帮人是破坏民院教学秩序的一帮打砸抢分子。正是他们让学院学生上不课,让老师上不了课,让教师家属人人恐慌,让教师孩子打群架,天翻地覆,乱作一团。在毛高畴的心里,明知道自己可能被这帮人打死,可是骨子里怎么才能屈服?
当然毛高畴的这种观点现在看起来有些偏激,可是毛高畴始终是这么认为的,且认为的正气凌然。
王起力没有想到这位平时文质彬彬的四眼,这会儿摇身一抖,抖出一幅锃锃铁骨,如同一只螳臂挡车的螳螂。
王起力心一惊,这个四眼螳螂,大兵压境,居然毫不恐惧,一身正气,眼镜后射出一种如此冷峻的光来。
王起力先是被这个小螳螂身上接天连地的正气凌住了。
毛高畴一字一句地说:“凭-什-么-?”
“凭-什-么?”
王起力感觉灵魂一振。有三剑刺刀直指心中的隐藏的恐怖。
是的,凭什么?王起力回想文革,的确是以他们这派扰乱教学秩序,批斗戴院长开始的,自己这是正义的行动吗?而八一八为守青海日报部队和八一八冲突死了那么多的红卫兵,似乎是在说明自己这一派是反革命的,接着会追查自己的责任吗?而自己之所以让毛高畴酬粮票钱,不就是想负罪潜逃吗,王起力面对文弱的书生毛高畴居然无言以对,理曲词穷,做贼心虚,竞争回签答不了这个:“凭-什-么?”
一瞬间王起力感觉自己灵魂中不得见人的什么,不可告人的什么,自己都不知道的什么,被毛高畴的眼镜照见。
而这一瞬间,王起力感觉害怕的无地自容。
这一瞬,王起力那么深刻地意识到:毛高畴那一派是拥护毛主席,而这一派虽然也是拥护毛主席,但是是站错了队的。
最后王起力脑羞成怒,只好大打出手。
王起力等一伙人把毛高畴打昏在地。
结果毛高畴被后任民院副院长卓玛才救到自家藏在女儿的房子里,把门反锁。卓玛才旦对家里的人说:“任何人来了不许进家门,问及均说不知道。毛高畴醒了也不叫他出来,不论他怎么请求。”
当晚稍稍清醒过来的毛高畴听到外面脚步声来来回回“嚓嚓嚓”“嚓嚓嚓”。当晚民院民院发生了天大的暴乱,民院教师黄金友顾全大局叫部队来平息,战士平乱时不小心打死了三个藏民学生。后追查责任,“八一八”头头们想趁机抓头儿毛高畴,而教师黄金友为推卸责任,也一口咬定:“毛高畴是政委,是他喊我去叫部队的!”多亏卓玛才旦出面证明,当晚毛高畴被打昏,是我救了藏在女儿房间。并且妻子可以出面证明。这才保得毛高畴没入狱。
依毛高畴的个性,入狱是绝对活不下来的。
世界上的事情 真是坏事的一面是好事。
而若无王起力把毛高畴打昏,若是无卓玛才旦把毛高畴藏自己女儿房里,若是无卓越玛才旦挺身证明,毛高畴的命运将和他大巴深山屈死的二哥毛高圆一模一样。
--毛高圆之死也是文革武斗中死了人,杀人者三人联手做证就把责任推到成份不好的毛高圆身上。
王起力可能根本没有想到,他的暴力行动居然救了毛高畴一条命。
文革中戴金璞院长自杀,而毛高畴是戴院长的总秘,自然感触多多。
文革过去多年后,有一天,在西门南坡上,毛高畴遇到了当年“八一八”的政委付成信。付成信迎上来,大喊:“老毛!”毛高畴不理。付诚信又喊“老毛,你不认识我了吗?”毛高畴头一扭就走了。付成信不甘心,追过来:“老毛,我是付成信哎,您不认识我了吗?”毛高畴,头一扭又走了。付成信仍不甘心,跟在毛高畴后面走,走了好长一段。付成信说:“老毛!我是付成信,难道你忘了吗?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毛高畴昂首阔步,目若无人,一身凌然。付成信就那么跟在毛高畴的身后,可是毛高畴就是不回头认他。弄得付成信灰溜溜的。像一只跟在毛高畴身后的小老鼠。付诚信嘴里咕嘟着什么,他一定是想为他们逼死戴院长,在民院卫生院私设刑堂毒打那么多教师,做那么多的唐荒事,向毛高畴说声对不起,向毛高畴悄悄道个歉。付诚信可能想说那时他们的年轻,受了蒙骗,中了咒语。他可能想说他们的糊涂和他们的清醒?他们的内疚他们的悔恨?他们的反思他们的觉醒?可是毛高畴根本就不给他机会。
回来后,爸爸给我讲起这个细节,让我觉得不可思异。
付成信这么祈求,说明他在反思,他在后悔,他在自责,为何不能理一个忏悔的人呢?
我说:“爸爸您当心胸博大一些!您不是中国人大的高才研究生吗?您不是青海省重要人才吗?”
而后我调到青海经济报,社长严正宇也讲起同样一件事情,严正宇也是不理那个打手。这些人都是在社会上有地位有尊严的人。我才理解爸爸。理解的那个政治时代不可化解的两派矛盾。
而毛高畴是一个爱憎分明,立场鲜明的人。文革过去多少年,他从不和文革中的造反派中的打砸抢杀分子交住。有一次女儿谈朋友,朋友的父亲曾经的八一八,毛高畴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
而今,每当我回忆到这个细节,我都感觉我的爸爸虽然是个知识分子,可是他的骨头,却是锃亮的。那个闪着锃亮的铁光的小小螳螂,自认为是与破坏教学正常秩序的一帮人对峙,螳臂挡车,那场景是感人的,那情景是撼人的。
毛高畴的铮铮铁骨之光,穿过岁月,越过时光,一次一射中着我,特别是毛高畴去世之后,让我一次一次禁不住回望,让我一次一次禁不住反思。
虽然爸爸的论点有些偏颇,但是爸爸的精神在那个昏年的时代铮铮闪光。
我爸爸不仅嗜书如命,更是爱诗如命.
正因为我爸爸嗜书如命,故而爸爸对中国历史的深知和悟性,几乎无人能比,这使他的骨子里更是携带着漫无边的孤独和伤感.比如他到涿州后,走在小街上,忽然说:噢,这个范阳郡就安碌山起反的地方哎.我惊住了,我在涿住了好么多年,认识那么多的涿州史学大家,可是从来没有听别人这样说过.当时民院两派斗争如火荼时,戴院长要跳出,可是爸爸不让.爸爸说,这是宫廷斗争和民间斗争的区别,是质的区别--那时大家都昏头昏脑谁能看清这场内乱是怎么会事情?民院戴院长被逼自杀前留在人间最后的话是给我爸爸的:老毛,我错了,没有听你的意见,我不当这么早跳出来!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坚持,坚信我们这一帮是对的,那一帮破坏教学秩序的是错的.
正因我爸爸爱诗如命,而天下的好诗,几乎我爸爸都背得.而天下的好诗,也唯有我的爸爸转着脑壳,全心身贯注地吟唱时,那诗的味道才仿佛被释出.而我每爸爸每当背诗时,骨子便如河,会源源不断地流出沧桑感,那诗的悲凉大气,在天地间氤氲,渐渐地仿佛他的骨头会透明起来.
小时,我常会在半夜蓦然惊醒,看到我的爸爸孤独伫立窗前,转着脑壳小声吟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时,我不明白爸爸对大巴山的思念是怎样的刻骨铭心的,爸爸对汉水源头数条溪河的思念是怎样的熔骨蚀髓的.
而爸爸吟诗这幅画我小小的心里引起的撼动是没有办法用语言形容的.
而爸爸是一位真正的勃尔什维克,白天是要和成份不好的爷爷、二叔爷、奶奶、大伯、大伯娘、二伯娘、外爷、外奶、徐龙吉、毛高麟划清界线的--一个小小的家族光直系亲属就定了十个地主成份,只有到了晚上,爸爸的真情真性才那么真实地显示出来.
爸爸最喜欢的诗包括唐朝诗人刘禹锡的《陋室铭》。
爸爸总是一转一转背其中的精彩句子:“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每次我们劝爸爸拿钱把自己的书房装修一下,别总给大巴人民源源来断寄钱时,爸爸总是反问 我的“陋室斋”何陋之有?”“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而我爸爸就是在这样的陋室之中坚持写作,出版了《古文诗词精华类编》青海人民出版社《帝王乾坤》《国人读本》均由中国社会出版社出版的书,获得多项国际国内大奖。.
而我现在每到想起我的爸爸,我就想起爸爸那间条件简陋的书房。爸爸爱背诗高雅情调也珍藏在那书房里。
斯人已矣、陋室犹存.那原本超然物外的小小陋室,现在成了我思念爸爸的空巢.
而每次回望,依稀仿佛,我的爸爸仍孑然孤立于窗前低吟《陋室铭》。
想想我爸爸博大的精神气场,我也想借用刘禹锡援引孔夫子的话反问一声——到底何陋之有?
在中国石油报时,家家都喜欢把家里的垃圾袋放在门口,然后等需要下楼时,再带下去.回到青海的家中,我也习惯成自然地把垃圾放在我家门口.放了也有忘了.那一天,因为爸爸住院,全家人风风火火地进进出出.急急忙忙出门,匆匆忙忙进门,去医院去市场,去这去那,很晚才把爸爸从医院接回来.我和妈妈扶着爸爸上楼。爸爸颤颤魏魏地上到第N层楼。再上一层楼梯就到家了。突然爸爸看到有一袋垃圾滚落在楼梯上。爸爸一看到这袋垃圾,如同看到一个强大的敢于进犯的敌人,马上精气神敛聚了,病仿佛也好了,他老人家以七十七的年龄,也不知道那来的力气,对着那袋垃圾狠狠地一脚踢出去,口中念念有词:"这是哪家欺负人,日妈把这么袋垃圾放在我家楼道上!"当时我们全都惊住了。那踢垃圾袋的力度,连我们年轻人都比不上。
后来,我想了半天,才想起,这袋垃圾是我放的。可能被向外开的防盗门推滚到了楼梯上。也就是说爸爸的假想敌就是我呀!
每一次,回想起这个细节,我都感觉爸爸以这个年龄以那种学历以那种阅历以那种身份以这个举动以这种咒语对待一袋垃圾不可思异。
我那位从这以后,经常开玩笑。他会拿一样东西放在地上,然后学着爸爸的样子,对着那东西狠狠地一脚踢出去,口中念念有词,那是在学着我爸爸骂人::"这是哪家欺负人,日妈把这么袋垃圾放在我家楼道上!"
这件小事情一次一次在我的脑海中闪过,带着风雨雷动,带着电闪雷呜。
我一次一次分析这件事情,我方明白,无论我的爸爸无论看起来是怎样的文质彬彬,无论我的爸爸看起来是怎样的满腹经纶经,无论我的别人怎么佩服我的爸爸是全国著名大学的研究生,无论我的爸爸文革后期反复称当延安战斗团的政委是身不由已,无论我的爸爸文革后做出怎样一种不愿参加武斗的样子,可是我的爸爸骨子里却是一个呼风唤雨的军师。爸爸走到哪里骨子里需要的是一个敌人,一个强大无比的敌人。爸爸虽然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但却是十分好斗的人。
可能爸爸新到一个单位,第一件事情就是寻找一个敌人,一个强大的足以和自己对峙的敌人。就算是老了假想敌也是他老人家生命必须的。
如果历史给他机会,他愿意当率领大军青藏的霍去病。如果上天有眼,他渴望是坐在帷幄中指挥千军的诸葛亮。如果神灵有心,他希望是进军东亚的成吉思汗。当然,这只是他的愿望。他外表看起来还是很有克制力的,不到万不得已,是卷不进去的。
而想起爸爸常常说的话:“兵者,国之大事也”!“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这是古代兵圣孙子的训戒!“谋定而后动”、“慎以行师”、“有备无败”--这分明是一个近代军事家对后人的忠告!“好战必亡,记战必忧”--这是爸爸常在为国担忧!
我带着这种感悟再一次翻越了爸爸的历史,再一次肯定了我的推断。
可不是,在芭蕉小学上学时,爸爸响应干哥胡琛的行动率领全班罢课,反对校董的腐败行为;在紫阳中学上学时,一位国文老师讲课时把“昼锦堂”念成“画锦堂”,学生们轰笑,级任老师伺机报复毒打学生,同学们忍无可忍,毛高畴是班长,便率领组织了轰动全校的罢课运动,罢课运动最后取得成功,校长姚宜民撤了不合格的国文老师,亲任此班国文课,并对班长毛高畴倍加欣赏鼓励。
毛高畴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后,在农林厅任专职团委书记,而农林厅是几万人的大单位,毛高畴呼风唤雨,率领青年团员们冲在各种政治运动的第一线,成为四清的生力军。毛高田就连带领全厅的青年干部到青海湖农场劳动都做的轰轰烈烈的。
毛高畴卷入农林厅的两派争权斗争中--两套厅级人马农林厅和农垦厅合成一套厅级人马,人为地制造矛盾,厅团委书记成了两边都争的焦点人物。最后以毛高畴作风问题收场,被戴金璞抢到民院。文革起,造反派先是成立了组织,有两千多人,以学生为主,教师这一边一盘散沙,最后大伙儿硬要推选毛高畴当延安战斗团的政委。延安战斗以教师为主也有两千多人呢。爸爸就成了指挥两千多人的政委。
以前我也相信爸爸做为院长的总秘、院党委成员是身不由已被推上延安团政委的位置。
“舍得一生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毛高畴当政委居然把省委副书记韩某某拉出来斗--因为毛高畴固执地认为:韩副书记在轰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中不得已,为自保,舍下级保上级,失去原则,违心同意学生批斗戴院长。爸爸可谓胆大包天。虽然事后有人说是几千学生们拉出来斗,毛高畴拦不住,毛高畴是二千人的政委,故而后认为是毛高畴指挥学生批斗省委韩书记。
可是我有点儿不相信,我想起小时爸爸骑自行车带我冲剌十几个敢于挡路抢劫的大小伙子.
我仿佛听到了爸爸逆反心思的磨擦声,看到了爸爸的铮铮铁骨磨动时的金属声。
想鼓起士气精瘦敢于和恶势力决斗的爸爸真的如一个敢以螳螂之身挡车辙的螳螂。
想当年爸爸被推到延安战斗团政委那种无可奈何的样子,好似实属无奈。可能在这种压迫下,在这种身不由已之时,骨子里却欢呼起来。骨子有一种斗志,有一种透明的拗,这般是爸爸与众不同的地方。
可是通过这个细节我才明白,爸爸当几千人延安战斗团的政委是大伙了硬推的,可是在当上的那一瞬爸爸可能听到了骨子里的山呼海啸声,感觉到有一种无法形容痛快和惬意,因为这才是他要做的,其它的全是他的理智。我想爸爸带领同学们罢课时,率领一百多名大巴山美少年离家出走时,可能就是听到了这种骨子里的山呼海啸声,感觉到有一种无法形容痛快和惬意。
我分析我的爸爸,如果他的骨子里不好斗,如果他不是一遇到“敌人”就兴奋起来,如果他不是一闻到火药味就亢奋,也不会被推到那个位置上去。推上去也不会那样有所作为。
而我回忆爸爸的一生,叛逆的性格主宰了他的一生。爸爸从小就和当毛和兴老商号的掌柜子这一命运抗争叛逆,上芭蕉小学又和腐败校董抗争叛逆,上紫阳中学和他认为不合格的国文教师抗争叛逆,在农林厅和他认为对死多少万河南知青负有责任的农垦厅那一帮势力抗争叛逆,在民族学院又和他认为是破坏教学秩序的造反势力抗争叛逆。结婚以后就总想和妈妈和我们四个娃儿叛逆。而我生命中最大的敌人就是我的爸爸,难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行为而是我首先感觉到了我爸爸拿我当天敌,其次才有了我把爸爸当天敌吗?
这才是爸爸一生的一条主线。
这个精瘦的爸爸是需要敌人的,闻到火药味儿整个人会兴奋起来,闻到气油味儿整个人会高兴起来--我的妈妈一闻汽油味儿就晕车,可是有一次爸爸来涿,在我去京的小车里,我的爸爸亲口告诉我,他一喜欢闻汽油味儿,一闻到就兴奋起来。这让我惊奇不已。是不是爸爸的一生最兴奋的时候都闻到汽油味儿。这使我想起林彪喜欢闻火药味,和平年代闻不到火药味儿了,林虎就经常擦一根火柴放在鼻子跟前贪婪地闻那上的火药味。
这便是我的爸爸。我的在战斗中才激情飞扬,在战火中才神彩飞扬,在运动中才亢奋昂扬,在残酷争斗中才斗志倍增的爸爸。
难道只有在战斗中战火中运动中争斗中拼博中他的才华才能发挥的淋漓尽致?
我想起爸爸刚被戴院长抢到民院,就有十几个大小伙冲进来,声称要把毛高畴活活打死,原因是爸爸从部队下来到农林厅就被分到农科院领导反右运动,当时有一个国民党政府财政部长一类人物的女儿被打成右派,她误以为是毛高畴把她送进狱中的--毛高畴当时让她写材料是想救她保她,没想到她的背景太显赫,没保住。她入狱出来后找来了这十几位打手。
爸爸毛高畴面对这十几个打手,又一次精气神毕现,又一下变成钢筋铁骨。爸爸一下子就抓住了解决问题的焦点。
毛高畴说:"她反对毛主席,你们还敢替她打死人吗?"吓得十几个打手一下子便泄气了,灰溜溜地跑了。
我想起民院的那幅轰动青海省的漫画:院政治部四个领导抬着胖胖的院长戴金璞,爸爸毛高畴拿着一个气筒往戴院长屁眼中打气。我想起我想起当时爸爸不让戴院长跳出来,可是戴院长不听跳了出来,延安战斗团也变成了保皇派.戴院长自杀前留给爸爸最后的话是:“老毛,我错了,我没有听你的劝阻!我不该跳出来!我没有听你对形势的分析!老毛我错了!我没有按你的方针政策去办。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坚持。相信实事会证明我们这一派是革命的,哪一派破坏教学私欲膨胀的是反革命的!”这也是戴院长留在人间的最后几句话。
我想起,在那拔弓将张之时,造反派“八一八”的团长王起力在民院清真食堂门口几十人围住了“延安战斗团”的政委毛高畴。
王起力对毛高畴说:“你是政委,给我们弄些粮票钱,我们要逃跑,我们在民院搞不下去了。”
在毛高田的眼里,造反派一帮人是破坏民院政党教学秩序的一帮打砸抢分子。正是他们让学院学生上不课,老师上不了课,让教师家属人人恐慌,让教师孩子打群架,天翻地覆。在毛高畴的心里,明知道自己可能被这帮人打死,可是骨子里怎么才能屈服?
毛高畴这位平时文质彬彬的四眼,这会儿居然变成了一只锃锃铁骨的螳螂,以一身对群雄的小小螳螂。大兵压境,居然毫不恐惧,眼镜后射出一种冷峻的光来。
毛高畴一字一句地说:“凭-什-么-?”
而爸爸一个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当政委,居然和造反派中那么多疯狂野蛮的打手相对峙,全然不顾他的身后只有柔弱的徐馨儿和几个更柔弱的小女儿。而爸爸在前面冲峰陷阵,几个女儿使成了造反派孩子子追打的对象。这些难道爸爸都没有考虑过吗?难道说每一次运动他都是身不由已吗?
而最后爸爸的失落,不是其它的失落,而是军师失去战场的失落,而是军师失去主将的失落,而是军师失去几千几万部下的失落,而是军师失去敌人的失落,而是军师失去仇人的失落,更有军师失去那个时代的失落,更有军师失去战友亲人老师同学的失落,更有军师失去山呼海啸大气场的落。这才是爸爸真正的失落.
爸爸最大的失落是,终于盼来了一个报国有门的时代,真正盼来一个可为这国拼斗的时代,真正迎来了一个脱离人斗的时代,可是在这个改革开放深化改革的时代,他们这一代人,这一代智囊人物,军师人物,却陷入更大的军师失去战场的失落,军师失去主将的失落,军师失去部下的失落,军师失去敌人的失落,这才是爸爸真正的更大的失落.爸爸的才华终是没有觅到一个真正的战场.这也是他们那一代人的真正失落.
我想起青海诗人昌耀的诗:"我是那个时代风雨雷电合乎逻辑的选择!"诗人昌耀和我爸爸的经历差一点相同:出身不好,叛逆参军,奔向朝鲜战场,自愿支边。唯一不同的是,昌耀上了朝鲜战场,而爸爸所在的55师听到军号上战场,可是小军师毛高田发现方向不同,心里充满疑惑,到了林家崖子部队才通知是和守青藏高原的“天下第一军”换防,由“天下第一军”上朝鲜战场。
而爸爸叹磨难也好叹坷坎也好,其它他的骨子里是最大的是失去那个风雨雷电时代的失落.一个经济发展风雨雷电时代到来了,可是那个时代他在军师的位置上,而这个时代他没有了军师的位置,都才是他大的失落.
而这个时代如此优秀的军师曾经全部地给了我,可是我却不知道当怎么用,这也是我内心风雨雷电总不能平息的原因?
我记得,我写作中有了问题,总也是问遍周围一切人都不知道,可是我一打电话问爸爸,爸爸就什么都知道,爸爸成了我的活辞海.比如归去来辞的出处,比如比如比如......而我却和爸爸赌气不给他出书让他这部大辞海蒙尘多年.我的骨子里不知不觉把爸爸当成了我最大的对头.我在和他赌气,往死里赌气。我和爸爸真的是天敌一对?我这个叛逆的女儿呀!
我记得那年子来涿州,爸爸低头思索说:这个地方就是古老的范阳郡.安碌山起反可能就是在这一带地方.我一下子惊住了,我在涿州呆了这么多年接触了这么多的专家学者作家可是没有一个人说起过涿州和安碌山有何关系.我的爸爸绝对不仅是一个知识渊博的教授,,而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军师呀!是一个多么出类拔萃的军师呀!
这便是我的爸爸退休后写书写了好几本,但重要的一本便是《帝王乾坤》(--古今名战类编)这样的作品的缘由了吗?
回想我的爸爸,知识渊博是只是他血肉,像个军师一样,才是他的骨头!
想起爸爸,我便会听见风听见雨听见波涛听见打雷听到闪电。我就会想起苏轼的《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链接:爸爸的幽默
爸爸边走边吃着刚才买的小块麻糖。爸爸是一个乡愁色彩很浓的人,只要在大巴山小时候吃过的东西,爸爸都特别爱吃。爸爸吃着吃着,忽然意识到什么,把握着拳头的手掠过竹子住妈妈面前一伸。爸爸说:“那!给你吃!”说完又表白般地说:“我硬是那门疼你!那硬是吃个塞子也要给留四条脚脚儿!”
竹子和妈妈忍不住都笑开了花。这个“塞子”是大巴山话,指的就是那个咬人的那个芝麻大的虱子。吃一个芝麻大的“塞子”都要给妈妈留四条腿腿,可见爸爸有多疼妈妈。这种疼便让竹子想起来就会笑起来。
小米拉问妈妈:“妈妈!所有的相片中这一张照得最好了!爸爸正和你说什么呢?你们这么开心!这么舒心!这么惬意!”妈妈的脸居然一下子羞红了:“当时你二姐拿像机对准了我们,你二姐说你们两个人说句话,笑一笑。你爸爸就转过头来说我说:我C你妈的P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