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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楼自杀前的著名诗人昌耀和竹子低语
发表时间:2007/11/17 14:19:28     文章来源:原创      文章作者:竹子正在整理中     浏览次数: 2412
 
 
昌耀说起他的病的起因,现在治疗的办法,使用的药方,都如同一个著名医师一般。所不同是,“著名医师”躺着,对两位“病号的‘家属’”说着“病人昌耀”的病情,那么一种冷静,那么一种睿智,那么一种医学知识深邃渊博。
竹子那年回青海去看大诗人昌耀的时间离昌耀跳楼时间很近。近到可能是最后几批去看诗人的人。
竹子和昌耀认识是在青海文学院。竹子和昌耀认识后见过多次,但这之前只说过一句话――四个字的一句话。
记得那次青海文学院讲课的老师中并没有昌耀,只有白渔、王立道、朱奇、陈士濂、程枫、王歌行、阎跃莲等青海名家。可能是昌耀不善言辞不苟言笑,所以青海文联只安排他和学员见面。
虽然昌耀不讲课,但是很多学员最敬重的最佩服的最仰慕的老师却是昌耀。这个不爱说话的“铁石头”不知道憾动过多少人的心。当他来到时,学员们纷纷把自己的诗稿拿给他看,均带着一种类似于朝拜青藏宗教大师宗喀巴的心情。
昌耀当时坐在凳子上,弓着身子看那些诗稿。昌耀的身子向前探出,带着一种震动人心的忧郁和伤感,还有从骨髓里从每一个毛孔流出来的沉甸甸的思绪,还有从肌肉中透出的一疙瘩一疙瘩的的思想。这使竹子想起罗丹的雕塑《思想者》。后来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的《昌耀诗集》的封面上选择了类似罗丹的雕塑《思想者》的一幅:投入拉提琴的雕塑,身上同样是一疙瘩一疙瘩的思想,在泪水中闪闪发光。竹子认为是编者领会昌耀神韵十分精彩的一笔。当然也有人说昌耀的头本诗集封面是昌耀自己挑选设计,那更是昌耀有自知之明的精彩一笔。
当时,竹子也把诗稿拿给昌耀看。昌耀研判一般地看了很久。竹子送上的三首诗是:《苦恋》《无言》《位子》。昌耀似看一个陌生的东西。昌耀终于看完了。昌耀大师望着竹子一字一顿地说:
“可--以--发--表--!”
然后昌耀就变成了一块顽石。似乎是竹子的小小破烂诗根本不值一提的诗中的某一句或某一段蔌某一种写法某一种提法触到他的敏感的诗性,使他坠入有关地心的遐想,或是有关宇宙的遐思,或是有关森林的向往,关于溪水的期待。仿佛他的灵魂已经飞到了由这小诗的某一句展开的大大诗的诗像中,那似乎是他陌生的另一个星球。或许他本就是经常在事务的间隙如此遐想着,需要被现实人的呼声生生拽回。
这可真是耐人寻味的四个字。仿佛不多不少,不少不多,非常准确,准确非常。非常精确,精确非常。如同昌耀的另一首另类的诗。且越回味越有味道。
以后竹子每想起昌耀,便是那么一团似乎是思想者的深邃气场,里面隐现着朦胧的炉火,带着辉煌的诗意,却根本无法看清想清他到底长的什么样子。且越想越朦胧。
那以后竹子经常听到友人说起昌耀。似乎是电视“生活频道”中经常报道的重量级人物,离自己那么近又那么远。
又仿佛一个很熟的朋友,就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日日相伴。竹子常常地用生命感悟他,可是并没有想着去看他。
有一天,竹子听说昌耀和他的藏族妻子矛盾日激。后来才知听说是因为昌耀老师迷恋上了一个生活在海边的女诗人卢文丽。
有一天,竹子听说昌耀老师为闹离婚从家中搬出住进办公室,整天饥一顿饱一顿,烟抽得厉害,生活没在规律,虚妄无助,疯狂迷茫,类似一种自我践踏。这让竹子为大诗人揪心担心操心,但却只是远观。竹子回想昌耀写得那么好的诗《慈航》,那是昌耀写他生命最艰难的一段时间里的藏族妻子一家救他的往事的,不由感慨不已: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战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我,就是这样~部行动的情书
我不理解遗忘。
也不习惯麻木。
我不时展示状如兰花的五指
朝向空阔弹去——‘
触痛了的是回声
............
竹子的心里不由地生出漫无边际的惋惜。
《慈航》是昌耀写的诗中竹子最喜欢的一首。那份量可以说中国诗坛无人可能超越。竹子心里清楚,虽然身处边远的青藏高原,昌耀的诗歌创作水平却代表着当代中国诗歌之最。
竹子喜欢《慈航》还有一个重要的愿因是爸爸毛高畴的经历和昌耀何曾相似,都是解放初参加军校当兵上朝鲜战场青藏支边。所不同是爸爸在上朝鲜战场的路上临时和青海的一军换房更早地来到青藏高原。而救爸爸的人更加复杂,有土族人、藏族人、蒙族人,那是另一首感人的《慈航》。而昌耀以笔写诗,而爸爸却是以骨写诗。两个人物同样地撼动人心。
竹子似乎习惯了对昌耀敬而远之,望而生畏。
昌耀的同事告诉竹子:昌耀是怪人一个!你到他家去,敲半天门,门才打开一个缝,半天,昌耀才如幽灵探出半个身子,见是他认为的熟人,问几句就缩回身子,见是他以为的生人,门马上关上再也打不开。
接着竹子又听说他的生活中出现了另一个女人。
昌耀病重进入弥留之际后,刚好春节回家探亲的竹子忽然觉得当去看望他。
竹子和另一位同青探亲的同伴一起进到青海省医院老干部病房,跃入眼帘的是病床上瘦骨如柴的大诗人昌耀。昌耀老师瘦如鸡爪的手上插着点滴,鼻子上插着氧气,身子躺得很低。竹子心一下子揪在了一起:可怜的诗人!可怜的诗人!竹子想起昌耀的那首诗:“他们说的我是躺倒的河床,他们说的…………”
我们走到床边,放下“诗人早日康复”的花篮。
竹子说:“昌耀老师,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毛竹”
昌耀老师睁开眼睛,看了一会儿,眼光有些迷茫,记忆仍十分清醒:“毛竹?记得。你也写了些小说。好几次,我在书店看到你的书。有几次还在书摊上看到,见到了就很难忘的!”
“买了吗?”
“想买,但没买!”
“好!我下次来看您一定送你几本!”
听竹子的口气,似乎是生怕诗人花钱买了自己的书。
“但是我看了!是抒情散文的方式,大段地回忆过去。
竹子欣慰,大诗人看了自己的书,且知道是抒情散文的方式,大段地回忆过去。只是竹子有疑问:借着看的?在书店翻的?在书摊上翻的?在图书馆看的?自己的书连姐妹都没看完呢!昌耀老师看了多少页呢?
守护昌耀老师的有他的小女儿,还有一个女人,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传说中的守护在诗人身边的女人。
“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人民文 学》副主编韩作荣,专程到青海省人民医院为我颁奖。   我荣获 了‘厦新杯——首届中国诗歌学会诗人奖——1998年至1999年度诗人 奖’”。
“昌耀诗集,九至十二,已经卖完了!”(?)
听昌耀老师的口气似乎我们不是朋友去看他,而是“中央首长秘书”去看他,他认真地向我们汇报他的诗的创作、诗集的出版情况,希望我们回去向中央首长汇报一般。
同伴在一边说:“诗集能进我市不容易呢!新华书店,您的诗集架子上剩了三本。毛竹的书架子上剩有一摞子。”
昌耀老师说:我还好的时候电视台给我拍了一个专题片,可是我担心我是看不上了。
竹子心想一个快去了的自称孤僻的人,生命都不保了,居然还追求这个?转念一想竹子撼动了:难道昌耀老师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他的诗。难道昌耀老师献身青藏高原就是为了他的诗,难道昌耀老师进入狱中经历了人世大苦大难都是为了他的诗?难道昌耀老师奋斗一生都是为了他的诗?现在昌耀老师“人之将去”担心的还是他的诗吗?难道昌耀人之将去最放不下的还是他的诗?这才是他真正在乎的?
竹子看了一眼昌耀老师的目光,那目光是执拗的,是执拗到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竹子的心里有种微微的吃惊:难道昌耀老师强撑着病体所做的是在为他的诗做最后的一博吗?难道昌耀老师为了他的诗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吗?难道昌耀老师为了他的诗又会做众叛亲离的事情吗?难道…………
这一瞬,灵气的竹子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竹子打了一个赛颤,但是竹子甩甩头,不敢多想。
可以感觉出,昌耀在为他的诗做最后的牺牲,最后的拼搏,最后的鹰击。
竹子忽然又想起昌耀的诗:“他们说的我是躺倒的河床,他们说的……”而现著名诗人真的成了躺倒的河床。依昌耀的诗性,是不愿以失败的惨相让别人来看他的。以昌耀的个性爱伤时会独自蜷缩在人看不到地方自己舔伤;伤重时会飞到无人区的某个地方独自挣扎着死去;绝望时会自己躲在无人区撞岩跳崖死去。那诗人的骨头是可能以在万丈绝壁下寻到,是可能做成鹰笛悲彻宇宙的,是可能做着人骨捶震撼人头鼓的。可是现在的昌耀连飞的力气都没有了,更无力拒绝亲人的安排。更无力拒绝别人来看他,无法拒绝官场上的一切。他唯一的选择是为了他的诗最后一击!最后一博!
在征得昌耀老师的同意后,同伴拿着相机忙着照相。同伴想给昌耀老师那瘦骨嶙峋的手照相。那手如同一个支楞着的精精瘦瘦的螳螂。竹子和同伴故意和昌耀老师说些轻松的话说些幽默的话。竹子和同伴都相信轻松幽默的氛围会延长诗人的生命。同伴边拍边说,这一张手的特写,将是一幅流芳千古的《诗人的手》。同伴又给昌耀老师拍了一幅在病床上的全身照。
毛竹坐在诗人床边请同伴给自己和诗人留影。毛竹说这将是一张最有纪念意义的照片――大诗人回归大自然!著名诗人昌耀和女作家东方竹子在一起。
因为和大诗人在这样的时间里留影,竹子有些儿兴奋。竹子的小脸儿红红的,眼睛总有那么一种泪光迷蒙,嘴唇却那般真诚地微笑着。
竹子当时是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这是诗人的最后时光的。
拍完照片,竹子、同伴又和诗人说了一会儿话。昌耀老师的大脑看起来真的是非常清醒。他说起自己病的起因是因为自己抽烟等一些不良的习惯,说起自己病在什么时候在什么阶段以什么方式开始繁殖裂变且向纵深方向发展扩散,说起发现后采取的措施以及治疗的办法使用的药方。昌耀老师如同一个著名医师。所不同是,“著名医师”躺着,对两位“病号的‘家属’”说着“病人昌耀”的病情,流露着那么一种冷静、睿智和深邃。昌耀知识是多么的渊博呀!昌耀的脸上流露出的没有诗人的亢奋,而是类似著名医师的冷静和冷峻和严峻。
“点滴该换药了。”昌耀提醒小女儿,并给小女儿吩咐着,让小女儿叫护士,并嘱咐小女儿,当让护士在什么药中加什么药,加入的量是多少。那些复杂的英语药名,一长串一长串的;那些复杂的汉语药名,一长串一长串的;那些复杂的剂量,精确到小数点后好几位的。一条一条又一条,昌耀交待得都非常清楚。这会儿的昌耀完全是一位著名的主治医师。可能昌耀的主治医生离开了书本和处方都无法说得这么明明白白。
这种死神降临前的清楚和聪慧让竹子深深地恻隐,深深地感动,深深地震动。
同伴注意到昌耀的小女儿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大饼没有菜,那是她的午餐。同伴感觉十分惊异。竹子也十分惊异:难道.....竹子从那个小女儿的脸上发现了怨怅.竹子特别注意到小女儿那双眼睛,里面有烟雾迷离,幽怨楚楚.
毛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依大诗人昌耀的个性,会不会把所有的存款都投入到了他神圣的诗集的出版。大诗人曾经写文章推销自己的诗集,这在不会写诗的人是落入俗套的,唯独对于写么好诗的昌耀是撼人的,是更增他诗的氛量的。竹子不知道大诗人用什么钱维持这生命后期抢救治疗庞大的开支。就算是公费也最少有百分之二十药费是需自费的.还有吃饭护理当是自费的。不知道青海省有没有拨钱?大诗人经济宽富裕否?还有一个问题如果赞助当以什么样的形式才不伤大诗人的自尊心?
竹子还发现昌耀的眼光触到了小女儿仿佛是冲着他的幽怨.昌耀在触到那幽怨的一瞬闭上了眼睛。
竹子不明白小女儿和大诗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有无数的谜在病房中出没,像无数的流动的阴影,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忽隐忽现。
看到小女儿去叫护士。另一个女人也出去了。
昌耀把头转向了竹子。昌耀说:“哎!竹子你还记得来看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看你的诗稿?”
竹子点点头:“记得!记得很清楚!”
“那诗很小却很难忘!那是竹子写的!”
竹子心里那小小破烂诗根本不值一提,大诗人的诗是多么好呀!大诗人居然看过这么多年还记得那小破烂诗。
竹子心里回响着这样一首歌:遥远的遥远的星辰依然闪烁。竹子并不相信这星辰会消逝到遥远的银河。
昌耀看望了一眼门,发现并没有人进来,小女儿没有回来,那个女人也没有回来。便如同终于可释放隐衷一般又一次把头转向了竹子,眼里在那一刹那有泪水涌出,忽隐忽现,晶晶莹莹,扑朔迷离。昌耀压低声音对竹子说:
“竹子你不知道,截止今天,我这一生似乎不当再没有什么其它的遗憾了,该写的诗我也都写出了,该整理的诗刊也整理了,青海人民出版社正在加班加点整理出版我的《昌耀全集》,我甚至亲自选校了诗稿……该来看我的似乎都来了,包括省内的,省外的,包括海边的女诗人,包括竹子,包括你们,都来看我了。竹子,谢谢你还想起我,还知道来看我。我这一生似乎不当再有其它的事情放心不下了。”
昌耀停顿下来,似乎有什么话犹豫着不能说出口,但还是决定说了。昌耀似乎担心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
"现在……现在……就是小女儿让我放心不下。你看到了,小女儿在怪我。”
“为了什么呢?”
昌耀老师左右望了一下,没发现其它的人,昌耀老师眼睛一下子湿润了:
“因为……因为……我……没有给她找到一份正式的工作。小女儿说我认识省里的市里的大小领导,可是却从不为她着想。那一次省里派宣传部长田源来我家看我,问我有什么困难,省里出面帮助我解决。我不是不为小女儿着想,而是张了几次口都没有张开。因为我这一生无论什么事、无论怎么艰难、无论怎么痛苦、无论怎么委曲、无论怎么冤枉,无论怎么疼痛,无论怎么绝望,都没有求过任何人。我的调动什么的,都是领导认为我好,才调动我,才提升我。我张不开口,我真的张不开口。我张了几次还是没有张开口。
现在小女儿没有正式工作,连固定工作都找不上,在一个报厅打工,一个月才三百元钱,以后怎么办?以后怎么活?
竹子知道,小女儿的母亲是藏民,不是母亲是否管女儿,不是母亲管不管得了女儿,而是母亲是否连她自己都管不了。因为那个母亲年龄不会小,会说汉话吗?会有退修工资吗?若昌耀不离婚,那个母亲会有每月一百五十元钱,可是现在的情况怎样呢?
听说昌耀的三个孩子都没有正式工作。
“小女儿怨我,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竹子你知道我实在是一生没求过人……”
竹子想安抚诗人:“现在不论在哪工作交保险都是一样的。可以看开了。”
竹子深深地理解昌耀的孤傲和高洁。永远不求人是悲壮的,是和他的灵魂的悲壮气场贯通的。或许他就是因为永远不求人,才经历九死一生,才被打入地狱,才成为大诗人的。每当诗人欲求人,就有一种大厦将倾宇宙将陷的恐怖?似乎诗人所有的诗都是为了证明这一点。似乎诗人全部生命的投入就是这了证明这一点。这似乎不仅仅是一个人格问题,它甚至比人格更为复杂。仿佛是求了什么,从此便不配被称作诗人;仿佛求了什么,从此便不配叫做昌耀;仿佛求了什么,从些那撼天动地诗伟之气便离他而去;仿佛求了什么,他格守了一生的信条便从此被毁灭。这种毁灭似乎不仅包括他的女儿而且包括他的整个世界。这种毁灭似乎还会砸伤许多的人,那些爱他诗的人,那些朝拜他的诗的人,那些遥敬他人品的人,那些打他入地狱正在认真反思的人,那些误伤过他正在忏悔的人,那些侮辱过他正在兴灾乐祸的人……
竹子感觉到了一种撼动:一个人之所以成为诗人,可是就是因为他有骨头。而一个重量级的诗人,最有重量的便是这个诗人的骨头。骨头有多重,诗的分量就有多重。昌耀就是因为有这个时代最重的骨头,所以才经受了这个时代练狱一般磨难才对天堂有极限的向往。昌耀就是因为有这个时代最重的骨头,才写出这个时代最玫丽的诗篇。昌耀就是因为有这个时代最重的骨头,才成为这个时代最有吨位的诗人。昌耀就是因为有这个时代最重的骨头,才把自己折磨煎熬得人不人鬼不鬼魔非魔怪非怪。昌耀就是因为有这个时代最重的骨头,才进入了诗歌这神圣的殿堂,且成为其中最尊贵的君主,成为现在诗坛的至尊。让这个时代拥有最重的骨头的诗人求人,那真得天崩地裂海枯石烂,那是比要了诗人的命还可怕的事情呀!
“这种心态竹子你可能明白?我的小女儿可能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明白!”
听到门响有人进来了,昌耀立刻闭嘴,并把头转了过去。
竹子明白了,这是大诗人唯一放不下心的事情,这是大诗人唯一想向人交待的事情。竹子向他点头,意思是记住了,意思是知道了,意思是明白了。
竹子望过去,发现大诗人并不是想求她帮助,而只是想表达他的心情,只是诉说心事,只是诠释自我。就如有人打开窗户,让诗人看到了久违的一枝绿,诗人的灵魂缘此飞到窗外的大自然,飞到了湟水河畔,飞到了祁连山脉,飞到了西宁东郊砖瓦厂,飞到昆仑山脉,飞到了所有他留恋过的地方,让自己住在医院太久的身躯可能透一口气,可放松一下,说一下自己放不下的对小女儿的担忧。大诗人叹了一口气。仿佛他离开这个世界其它遗憾都没有此遗憾让他遗憾了。
昌耀叹了一口气,似乎是终于有人可能诠释他对女儿的负疚,终于有人可能诉说他唯一放不下的心事。
竹子想说回去后会想法儿帮他小女儿找找工作。可是竹子马上发现大诗人给她说这个绝对不是求她帮助。
是竹子让昌耀感觉有一缕大自然的清新来到床边才给竹子诉说?是竹子身上的人情味儿让大诗人不由自己表达隐衷?是竹子身上的善解人意让大诗人打开心扉?是竹子身上的人性味儿使大诗人诉说对女儿的负疚之情?是竹子的与世无争让大诗人对他自己自言自语?是感觉灵气的竹子已经感了一切才对竹子坦白内幕?是感觉小女儿的目光已经泄密想瞒只是自欺欺人才对竹子说出实情?是感觉在悟性的竹子面前一切真相瞒也瞒不住才干脆把这隐衷说出来?是诗人这个心事太沉太重一直在找一个人诉说?这都将成为永远无解的千古之谜。
听到有人回来了,还想说话的大诗人立即闭嘴,并把头扭了过去。
从医院出来后,同伴对竹子说:昌耀开始住在青海的普通病房的走廊里。后来报纸一报:“一位中国著名的诗人,一位中国最好的诗人,住在青海省人民医院的普通病房走廊里。”这才引起了青海省领导的重视。青海省上的领导们这才开始关心大诗人的病情,并把昌耀安排到了这间老干病房。竹子感觉凄凉:“有没有搞错?那叫高干病房?那是青海的老干病房!”
竹子知道昌耀跟自己的父亲一样,虽然是当地最早参加革命的,如我爸爸当时紫阳还没有解放,可是却不算离休算退休的,最高档次只能住进这老干病房,住不进高干病房.差之一线,可待遇差多了.没有保姆费,医疗不能全报,工资偏低,待遇偏低.而中国最好的诗人是大家共认的是没有行政级别的.更没有工资待遇的。依昌耀的个性有了钱宁肯饿着肚子都会投入诗歌这个融炉中火化祭诗的。昌耀注定要精神在最高处而肉体要压在最低处,临死还要经历水深火热水牢炼狱般的考验.”而爸爸是幺儿子曾是毛和兴老商号的掌柜子,而昌耀的王家也是当地大户,本当有大量金钱由他们支配由他们挥霍由他们施舍别人救助别人的人,而不当是这样:精神上才富八斗才华上气宇盖世可是物质上却是一无所有两袖清风。
昌耀的情况由不得竹子不动侧隐之心。
竹子和同伴从省医院出来往西门口走。竹子对同伴说:我的爸爸的书刚请宣传部长田源写了序,而我也认识那个田源。正说着,却看到一帮人匆匆超越。竹子细看却是省委宣传部的部长田源带领一帮记者去西门口体育馆看号称”世界最长的唐喀展“。竹子心想怎么说田源偏偏就看到了田源。竹子心想:真是神赐田源到身边,是不让我信给田源说请田源帮助昌耀的女儿找一个工作?
竹子对同伴说:我们现在就田源把昌耀的情况给他汇报一下,看他能不能帮助昌耀的女儿。
追了几步,竹子又说:"就是宣传部长一般都是酸文人,就算是提了,可能也还是帮不上。"竹子想起自己一家的好友朱世奎宣传部长不就是被竹子称作天下最酸的文人.
同伴说:谁说的?宣传部长是常委,谁说宣传部无实权?是常委当然有实权。
竹子和同伴追进西门体育馆,可是围着田源部长的人太多太乱,始终没找到机会跟田源说话。竹子和同伴怅然而归.
竹子回到父母家没几天,忽然看到西宁晚报用一个整版来报道即将离开人世的大诗人昌耀。报纸上印有昌耀的大头照。昌耀撑起身子望着读者,脸上隐现出一些斑块。这是老人斑还是“死人斑”?竹子心时顿时又是那漫无边际的伤感。想想昌耀那份清醒,想想昌耀的睿智,竹子总觉得这样接近死神不但不好而且是残酷的。因为大诗人的感受太敏锐了。死神是怎样一步一步靠近的,死神的面孔是怎样一种狰狞,死神是怎样一下一下撕扯的,是怎样一口一口吞噬的,魔鬼是怎样在诗人的生命里繁殖裂变结下天罗地网,怎样在诗人的生命中血流成河杀声动天的。
若大诗人临死前还能把感触出写出来,那才是他真正的用生命写出的诗。那诗可能比《慈航》比《大山的囚徒》等还要悲壮还要瑰丽,还要撼动人心。那才是他生命中最宏伟最悲壮最撼人的一首诗。
竹子心里总有一种侥幸,希望是诊断的错误,希望诗人能闯过这一关。因为按现在人的寿命诗人还很年轻呀!在竹子的心里:大诗人的生命当是隆重的,不应当走得这么简单、这么快。竹子多么希望昌耀多挺一阵子。
竹子探完亲,刚回京,就听到了昌耀跳楼逝去的消息。算算时间,离竹子去看他相隔不几天,竹子和同伴可能是最后一批见到大诗人昌耀的人,因为听说后来就不让进人了。竹子感叹不已。竹子恨自己为何不在诗人的身边多呆一阵子。
每当想起诗人临终前的那份清醒那份超凡脱俗的聪慧,叮嘱时念出的那一串串稀奇古怪的药名和一串串难记的配方,对自己病情的准确、精确的描述和对病情发展的清醒认识,竹子便无论如何不能释然。
据说是因为疼痛难忍昌耀才半夜爬上窗台从楼上一跃而下的。而竹子相信,依昌耀的个性他绝对不会是因为疼痛而跳楼的。他的跳楼只能和他的个性和他的爱情和他的诗歌他的人品遥相呼应。昌耀的自杀的心境不能和诗人屈原相似,但和诗人闻捷,诗人戈麦,诗人海子,诗人顾城,诗人徐迟,心境上可能有某些相似.
有人说昌耀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病已到晚期所以选择跳楼。有人说昌耀跳楼与经济拮拘有关。有人说昌耀跳楼是不愿给组织给家人带来太大的负担。
有人说昌耀跳下去后没有被摔死,抬上来后他拒绝抢救,是悲壮地听着自己的血哗哗地流尽,自己走向天国的。
竹子忙向同伴索要和昌耀的合影照片。可是该死的同伴居然说凡是有竹子的照片全部意外曝光。这可能吗?听他说的非常真诚,竹子将相将疑,这给竹子留下了极大的遗憾。
不久竹子收到了导师陈元魁送的《昌耀全集》。竹子开始认真的翻阅。竹子明白了,大诗人的一生本就是一首诗,到西部去,是去赴年画上一个年青女子的邀约。到另一个世界去,可能是去赴他心中另一位海边女神的邀约。而他发表给那女诗人的十一封信让竹子更真地看到一个诗人――这天生的苦行憎――是怎样被自己的海市蜃楼中的幻像所诱惑。公布那些信仿佛是让人相信那海市蜃楼是真的存在的。昌耀公开最后十一封写给海边女诗人卢文丽的信,使竹子从更全面的角度认识着昌耀。

而昌耀在生命的最后出卖了他的隐衷和海边的女诗人是不是再一次说明昌耀在为自己的诗做过生命最后的数次悲壮鹰击。

昌耀是明白自己的诗再好,却是沉重的石头,无法真正流传真正流芳真正穿越时空的,要想给诗插上翅膀,昌耀无可奈何,只能一次一次做出牺牲,一次一次孤注一掷?昌耀一次一次悲壮地做出了选择:昌耀先是把自己的青春放在神圣的祭坛、然后把藏族妻子放上神圣诗的祭坛,又把自己的小女儿放上神圣的诗的祭坛,然后把海边女诗人放在神圣诗的祭坛,最后放上去的便是诗人飞身一跃舍出自己的血肉之躯。

昌耀对诗的虔诚太像我路遇到的让我流泪的叩长头的朝拜者,而这种生命的捧上,更成了昌耀诗撼动人心的的内蕴。

竹子的心里充满了感动:原来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是期待着一个收魂摄魄的异性的幻像。而实际上这个幻像并不存在,而是我们自己的荒漠中的海市蜃楼中自己的幻像。我们用一生去渴望这个幻像的出现,并希望被这个幻像所毁灭。昌耀大诗人是幸福的,因为他以为他找了那个幻像并被这幻像所毁灭,他实现了他的诗人理想。他并不愿知道那个幻像是他自己心里的。这个幻想或许是一种主义,或许是一个理想。昌耀大诗人是幸运的,因为正如他渴望的正是被他的幻像所毁灭,经历了人世间的痛快酣畅,他达到了。
竹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自己都需要别人照顾的野丫头,居然第一次想起来关心昌耀的那个小女儿,那个眼睛中满是怨怅的汉藏混血儿。竹子多次想起昌耀的遗嘱,多次和他的小女儿联系过。工资高的工作找不到,一份可保生存的工作还是可以找到的。可是按昌耀小女儿留的电话打过去,每一次都没有人接。不知道是怎么一会子事情。
竹子在闲遐之时,常常回望青雾茫茫的青海,常常想起大诗人身边那个柔弱的小女儿的一双怨怅的眼睛,并期待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期待着她主动和自己联系。
天长日久,那几句大诗人临走前交待给竹子的心事,如同《大山的囚徒》昌耀被劳改时戴着手烤脚镣被强制炼钢时烧的锅炉一般,日渐殷红,如同大诗人的另一首诗在岁月的长河中熠熠生辉。
链接
毛竹回北京不几天就惊悉诗人跳楼自杀
中国青年报 China Youth Daily 「新闻」 2000年3月25日 星期六
著名西部诗人昌耀谢世
  本报讯(记者 唐钰)3月23日上午9时45分,我国著名诗人、青海
省作协副主席昌耀因不肯忍受病痛的折磨,跳楼自杀与世长辞。青海
文艺界扼腕哀叹中国诗坛失去了一位优秀诗人。
  23日早晨7时左右,昌耀趁爱人外出之际,突然从高干病房三层跳
下。医护人员发现后立即做了急救。医生说,当时未见昌耀有其他异
常情况。8时,昌耀血压开始下降;9时,瞳孔慢慢放大;9时45分,心
脏停止了跳动,享年65岁。
  去年年底,诗人昌耀因患晚期肺癌住进青海省人民医院。住院期
间,身患绝症的昌耀以顽强的毅力一直与病魔搏斗。但近日昌耀病情
不断恶化,致使他经常咳血,病痛使他常常难以入睡。于是,重病中
的昌耀多次向医院提出了放弃治疗的建议。但医院按照省领导的吩咐,
一直进行了积极的治疗工作。医护人员说,昌耀是在非常痛苦、彻底
绝望之后,最后选择自杀的。
  昌耀是我国著名西部诗人。其诗作《慈航》、《大山的囚徒》、
《划呀划父亲们》等脍炙人口,广为传诵。
昌耀儿子的文章
父亲,我长大了 王木萧(昌耀长子) 人们总是把父亲与严厉相连,在我经历了32个岁月的洗礼后,自己也做了父亲,这才真正读懂了我的父亲,理解了父爱的伟大,并将这份感情铭记在心,在我的有生之年延续它的伟大。
  父亲个子不高,总穿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衫,戴着一副与脸庞极不相称的塑料黑边眼镜,显得书生气十足。父亲是一个脾气很暴躁的人,我怕他,怕他的那双眼睛和冷峻的眼神,在他的注视下我会心惊胆战。从我记事以来,我是用一个孩子的单纯去审视我的父亲,当看到别的孩子的父亲慈祥的笑容,我惊奇地发现我的父亲不会“笑”(偶尔会高兴地笑,也是因为创作出了他认为可行的作品,并且笑得很难看),一个多么幼稚的问题,伴随我度过了我的童年,一直到我做了父亲。
  小时候,父亲在家里实行了“分配制度”,吃饭时的气氛是很紧张的。母亲把做好了的菜,依次分配到我们5个家庭成员的碗中,但主食是不分的,吃饱即可。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中吃完碗中的食物后,必须还要把撒在桌子上的全部吃掉,做到“颗粒归仓”。
  当我渐渐长大后,我便与父亲形同陌路,也许是父亲太过于“望子成龙”,从而反倒加剧了我们父子感情“破裂”的速度,进一步拉大了我们的距离。从此,我和父亲之间就形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代沟,没有了语言的交流,有的只是相互对立。相信每个人都会有叛逆期,我好像在那段时间里特别讨厌看到他,甚至诅咒他死掉。如今父亲已经不在了,留给我的是无法弥补的悔恨和深深的思念。多年之后我才开始慢慢读懂父亲,父亲不是不善于表达内心的人,其实他表达父爱的方式有所不同,不需要言语,需要的是一个肢体动作和一个眼神。
  父亲由于患晚期肺癌住进了医院,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由于病痛的折磨,身体极为消瘦,我守候在他的床前,默默地注视着熟睡中的父亲,这是我26年来第一次这么详细地端详父亲,看到父亲满头的白发和瘦骨嶙峋的身体,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深深地懊悔我这么多年来都干了些什么,如今,我又能做些什么?在我的哭泣声中父亲醒了,我突然感觉我要为他做些什么,从小到大,我没有照顾过父亲一次,今天我要为父亲洗一次脚。我马上打来一盆温水,放在床下,轻声地说:“爸爸,我给你洗洗脚吧!”父亲没有应声,我轻轻地托起父亲的双脚,父亲固执地缩了回去,我们之间的隔阂太深了……我又一次捧起双脚,这次父亲没有拒绝,顺从地配合了我,我轻抚着父亲那苍白的双脚,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父亲的目光,任泪水不停地顺着脸颊往下流,滴落在盆中。父亲没有说话,木讷地坐在床边,我们分开得太久了……
  目光相视中,我看到父亲眼角隐藏的泪水,眼神中再也没有昔日的冷漠,却多了几分慈祥,我终于看到了他的笑,虽然还是那么难看,但对我来说是不易的,我庆幸在他的有生之年能给他洗一次脚,并且还得到他的原谅。
  父亲走了,带着笑容走了。我深信,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会缅怀父亲独特的爱,并将延续下去,因为他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毛竹最喜欢的昌耀的<慈航>
慈 航
1爱与死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战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我,就是这样~部行动的情书
我不理解遗忘。
也不习惯麻木。
我不时展示状如兰花的五指
朝向空阔弹去——‘
触痛了的是回声。
然而,
只是为了再听一次失道者
败北的消息
我才拨弄这支
命题古老的琴曲?
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2记忆中的荒原
摘掉荆冠
他从荒原踏来,
重新领有自己的运命。
眺望旷野里
气象哨
雪白的柱顶
横卧着一支安详的箭镞。……
但是,
在那不朽的荒原——
不朽的
那在疏松的土丘之后竖起前肢
独对寂寞吹奏东风的旱獭
是他昨天的影子?
不朽的——
那在高空的游丝下面冲决气旋
带箭失落于昏溟的大雁、
那在闷热的刺棵丛里伸长
脖颈手持石器追食着蜥蜴
的万物之灵
是他昨天的影子?
在不朽的荒原。
在荒原不朽的暗夜。
在暗夜浮动的旋梯
在烦躁不安闪烁而过的红狐、
那惊犹未定倏忽隐遁的黄翔、
那来去无踪的鸱鸺、
那旷野猫、
那鹿麂、
那磷光、
……可是他昨天的影子?
我不理解遗忘。
当我回首山关,
夕阳里覆满五色翎毛,
——是一座座惜春的花冢。
3彼 岸
于是,他听到了。
听到土伯特人沉默的彼岸
大经轮在大慈大悲中转动叶片。
他听到破裂的木筏划出最后一声长泣。
当横扫一切的暴风
将灯塔沉入海底,
旋涡与贪婪达成默契,
彼方醒着的这一片良知
是他唯一的生之涯岸。
他在这里脱去垢辱的黑衣
留在埠头让时光漂洗,
把遍体流血的伤口
裸陈于女性吹拂的轻风。
是那个以手背遮羞的处女
解下抱襟的荷包,为他
献出护身的香草。……
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是的,
当那个老人临去天国之际
是这样召见了自己的爱女和家族
“听吧,你们当和睦共处,
他是你们的亲人、
你们的兄弟,
是我的朋友,和
——儿子!”
4众 神
再生的微笑。
是劫余后的明月。
我把微笑的明月,
寄给那个年代
良知不灭的百姓。
寄给弃绝姓氏的部族。
寄给不留墓冢的属群。
那些占有马背的人,
那些敬畏鱼虫的人.
那些酷爱酒瓶的人。
那些围着篝火群舞的,
那些卵育了草原、把作牧歌的,
猛兽的征服者,
飞禽的施主,
炊烟的鉴赏家,
大自然宠幸的自由民,
是我追随的偶像。
——众神!众神!
众神当是你们!
5众神的宠偶
这微笑
是我缥缈的哈达
寄给天地交合的夹角
生命傲然的船桅。
寄给灵魂的保姆。
寄给你——
草原的小母亲。
此刻
星光客曲
又从寰宇
向我激发出
有如儿童肤体的乳香;
黎明的花枝
为我在欢快中张扬,
破译出那泥土绝密的哑语。
你哟,踮起赤裸的足尖
正把奶渣晾晒在高台。
靠近你肩头,
婴儿的内衣在门前的细丝
以旗帜的亢奋
解说万古的箴言。
墙壁贴满的牛粪饼块
是你手制的象形字模。
轻轻摘下这迷人的辞藻,
你回身交给归来的郎君,
托他送往灶坑去库藏。
(我看到你忽闪的睫毛
似同稷麦含笑之芒针;
我记得你冷凝的沉默曾
是电极触发之弧光。)
那个夜晚,正是他
向你贸然走去。
向着你贞洁的妙龄,
向着你梦求的摇篮,
向着你心甘的苦果……
带着不可更改的渴望或哀悼,
他比死亡更无畏——
他走向彼岸,
走向你
众神的宠偶!
6邂 逅
他独坐裸原。
脚边,流星的碎片尚留有天火的热吻
背后,大自然虚构的河床——
鱼贝和海藻的精灵
从泥盆纪脱颖而出,
追戏于这日光幻变之水。
没有墓冢,
鹰的天空
交织着钻石多棱的射线,
直到那时,他才看到你从仙山驰来。
奔马的四蹄陡然在路边站定。
花蕊一齐摆动,为你
摇响了五月的铃铎。
——不悦么.旷野的郡主?
……但前方是否有村落?
他无须隐讳那些阴暗的故事、
那些镀金的骗局、那些……童话,
他会告诉你有过那疯狂的一瞬——
有过那春季里的严冬:
冷酷的纸帽,
癫醉的棍棒,
嗜血的猫狗
……
天下奇寒,雏鸟
在暗夜里敲不醒一扇
庇身的门窦。
他会告诉你:
为了光明再现的柯枝,
必然的妖风终将他和西天的羊群一同裹挟……
他会告诉你那个古老的山呷
原本是山神的祭坛,
秋气之中,间或可闻天鹅的呼唤,
雪原上偶尔留下
白唇鹿的请柬,
——那里原是一个好地方。
……
…………
…………
黄昏来了,
宁静而柔和。
土伯特女儿墨黑的葡萄在星光下思索
似乎向他表示:
——我懂。
我献与。
我笃行……
于是,那从上方凝视他的两汪清波
不再飞起迟疑的鸟翼。
7慈 航
花园里面的花喜鹊
花园外面的孔雀
——本土情歌
于是,她惭然一笑,
从花径召回巡守的家犬,
将红绢拉过肩头,
向这不速之客暗示:
——那么,
把我的跌辔送给你呢
好不好?
把我的马驹送给你呢
好不好?
把我的帐幕送给你呢
好不好?
把我的香草送给你呢
好不好?
美呵,——
黄昏里放射的银耳环,
人类良知的最古老的战利品!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植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8净 土
雪线……
那最后的银峰超凡脱俗,
成为蓝天晶莹的岛屿,
归属寂寞的雪豹逡巡。
而在山麓,却是大地绿色的盆盂,
昆虫在那里扇动翅翼
梭织多彩的流风。
牧人走了,拆去帐幕,
将灶群寄存给疲惫了的牧场。
那粪火的青烟似乎还在召唤发酵罐中的
曲香,和兽皮褥垫下肢体的烘热。
在外人不易知晓的河谷,
已支起了牧人的夏宫,
土伯特人卷发的婴儿好似袋鼠
从母亲的袍襟探出头来,
诧异眼前刚刚组合的村落。
……一头花鹿冲向断崖,
扭作半个轻柔的金环,
瞬间随同落日消散。
而远方送来了男性的吆喝,
那吐自丹田的音韵,久久
随着疾去的蹄声在深山传递。
高山大谷里这些乐天的子民
护佑着那异方的来客,
以他们固有的旷达
决不屈就于那些强加的忧患
和令人气闷的荣辱。
这里是良知的净土。
9净土(之二)
……而在白昼的背后
是灿烂的群星。
升起了成人的诱梦曲。
筋骨完成了劳动的日课,
此刻不再做神圣的醉舞。
杵杆,和奶油搅拌桶
最后也熄灭了象牙的华彩。
沿着河边
无声的栅栏——
九十九头牦牛以精确的等距
缓步横贯茸茸的山阜,
如同一列游走的
堠堡。
灶膛还醒着。
火光撩逗下的肉体
无须在梦中羞闭自己的贝壳。
这些高度完美的艺术品
正像他们无羁的灵魂一样裸露
承受着夜的抚慰。
——生之留恋将永恒永恒……
但在墨绿的林莽,
下山虎栖止于断崖,
再也克制不了难熬的孤独,
飞身擦过刺藤。
寄生的群蝇
从虎背拖出了一道噼啪的火花
急忙又——
追寻它们的宿主……
10沐 礼
他是待娶的“新娘”了!
在这良宵
为了那个老人临终的嘱托,
为了爱的最后之媾合,
他倚立在红毡毯。
一个牧羊妇捧起熏沐的香炉
蹲伏在他的足边,
轻轻朝他吹去圣洁的
柏烟。
一切无情。
一切含情。
慧眼
正宁静地审度
他微妙的内心。
心旆摇荡。
窗隙里,徐徐飘过
三十多个折福的除夕。……
烛台遥远了。
迎面而来——
他看到喜马拉雅丛林
燃起一团光明的瀑雨。
而在这虚照之中潜行
是万千条挽动经轮的纤绳……
他回答:
——“我理解。
我亦情愿。”
迎亲的使者
已将他搀上披红的征鞍,
一路穿越高山冰坂,和
激流的峡谷。
吉庆的火堆
也已为他在日出之前点燃。
在这处石砌的门楼他翻身下马
踏稳那一方
特为他投来的羊皮。
就从这坚实的舟辑,
怀着对一切偏见的憎恶
和对美与善的盟誓,
他毅然跃过了门前守护神狞厉的火舌。
……然后
才是豪饮的金盏。
是燃烧的水。
是花堂的酥油灯。
11爱的史书
……
……
在不朽的荒原。
在荒原那个黎明的前夕,
有一头难产的母牛
独卧在冻土。
冷风萧萧,
只有一个路经这里的流浪汉
看到那求助的
作家宵元回忆昌耀文章中的精彩句子:
潮涨潮落,云起云飞,多年来文坛兴衰了多少一时人物,喷射了多少过时喝彩,唯有昌耀如艾青笔下的礁石,淹没了又露出来……对,纪念昌耀最好的办法就是读读艾青的那首短诗《礁石》,那是对他最真实的写照。
昆仑摩崖 无韵之诗
西川:昌耀,一个荒凉之境的饱满灵魂
  当代中国重要诗人西川虽与昌耀年龄相差近三十岁,却与昌耀文有同求,弦歌互赏。他对昌耀的阅读既是关涉作品的,又是指向灵魂的。
  记者:昌耀的诗歌如同植物,在不断地生长中呈现出多种姿容,您最喜欢他的哪类作品?
  西川:昌耀各种色调的诗,我都喜欢。我写过一篇文章,叫《鸟瞰世界诗歌一千年》。在这篇文章中,我谈到了阿拉伯、印度、欧洲等地的诗人。中国诗人,我从宋代谈起。在文章末尾,谈到中国当代诗人时,我提到了昌耀。我称他为“写出了一个行走于荒凉之境的饱满灵魂”,这就是我对昌耀的基本看法。因为,无论昌耀所处的自然环境还是人生经历,都是荒凉的。可是,他就是在这种荒凉中发展成了一个饱满的灵魂,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记者:我读骆一禾的文章,隐约记得他讲,海子也受到昌耀影响,是这样吗?
  西川:我不敢肯定海子受过昌耀影响,但是,海子和昌耀有一致之处,那就是对大西北自然、民俗心有牵挂,他们都看到了大西北的地平线。
  记者:昌耀的诗歌采用了大量古汉语词汇、青海民间童谣、俗语,这种手法是否反而加强了他的诗歌的现代性?
  西川:我倒没有从这里考虑;再说,现在“现代性”这个词已经被用烂了。我所理解的现代性,是马克斯?韦伯的定义。
  在昌耀的诗中,我首先读出的是一种精神,一种儒家关照现实状况的精神。昌耀即使在描写大自然时,也不是从道家的角度进入的,他仍然是一副儒家情怀。
  昌耀的语言带有古汉语的因素,并且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结果。透过这种封闭来看,我们会发现他是一个内向的人,幽闭的人;但是,他有一个自足的饱满空间,这种自足和饱满表现在他的诗歌里。昌耀诗中坚硬的古汉语,其实显示了他至深的孤独感。我宁肯从这种孤独感,从他的那种绝望感中去理解他的现代性。
  记者:昌耀的诗中,尤其是后期的作品里摹写了大量的底层人物,如流浪汉、残疾者、夜游人,他的诗歌视角因何下移?
  西川:儒家思想必然会使昌耀的诗歌视角下移。昌耀之所以会写到这些人物,是因为他心怀当代诗人少有的大悲悯,他不是一个只拘泥于自己的经验和感觉的诗人;再者,昌耀关心的也是底层中的特殊人,这和陀斯妥也夫斯基描写反常人有异曲同工之处。昌耀的写作与当下不同,他的大悲悯通过这些底层中的特殊人得以承载和凸显。
  陈寅恪先生在《王观堂先生挽词》中有诗句:鲁连黄鹞绩溪胡,独为神州惜大儒。昌耀的诗歌极其耀目,他的生命经历,尤其晚年却令人伤痛,和穆旦等人一样。
  记者:当今诗人众多,作品满目,昌耀的位置在哪里呢?
  西川:昌耀的诗中有大美,他不拘于小感觉,小美丽,小资,他蔑视这些。当然,他从不做这样的表达。中国当代最有生命力的是朦胧诗脉,昌耀不属于这一支。相对而言,他是老一代诗人,但他非常孤立、突兀地成为了一位大诗人。
  昌耀不是一群人中的“人尖”,他就是一个人,非常孤立的一个。他一个人就是一群人,他一个人拥有一群人的灵魂。
  记者:我看到许多大诗人,在创作中都有散文化倾向,有的诗人,比如波德莱尔、兰波,甚至致力于诗歌的散文化创作,昌耀后期诗歌也有明显的散文化倾向。
  西川:我非常理解昌耀的这种创作,我也有这种情况。天地间必有一些诗人通过诗歌进入宇宙,他们的内心最终希望超越诗歌。
  有些诗人关心怎样写好诗歌,还有些诗人希望超越诗歌。我记得有个美国企业家说过,优秀是伟大的敌人。昌耀不想做个优秀的诗人,他是个伟大的诗人。他独行于诗坛。(郭建强)
  昌耀小传
  昌耀(1936—2000),又名王昌耀,祖籍湖南省桃源县,1936年6月27日出生在常德。从小受革命熏陶,立志报国。大伯父王其梅和父亲王其桂,学生时代投身革命。1950年4月,昌耀瞒着父母报名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成为一名文艺兵。
  1951年春,昌耀随军赴朝作战。1953年6月,在朝鲜元山附近一次战斗中负重伤,回国治疗,伤愈后入河北荣军学校完成高中学业。1955年,他既出于对“开发大西北”号召的响应,又出于对中国西部的向往,来到青海。他被安排在青海贸易公司。1956年,调青海省文联任创作员,参加创办文学杂志《青海湖》,并担任编辑工作。1957年,被打成右派。1959年,昌耀被流放到祁连山深处的劳改农场,诗人在这里度过了20年痛苦而漫长的岁月。
  1979年,沉冤得以昭雪。昌耀倾尽全力,采掘情感深处沉积已久的艺术矿藏,先后推出《慈航》《山旅》《划呀,划呀,父亲们》《河床》等诗作,震动诗坛,震撼读者。结集出版的著作有《昌耀抒情诗集》《命运之书》《一个挑战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盘》《昌耀的诗》和《昌耀诗文总集》。2000年2月,中国诗歌学会授予昌耀首届“厦新杯”诗人奖。
  2000年3月23日,昌耀与肺腺癌抗争数月后与世长辞。
诗人昌耀最后的日子
□ 燎 原
  


  音乐路

  1998年1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系列诗歌丛书“蓝星诗库”,推出了《昌耀的诗》这部诗集。这是昌耀诗歌生涯中的一件大事。首先,出版这部诗集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是中国级次最高的一个出版社,具有一种国家规格上的庄重感。其二,“蓝星诗库”是该出版社在世纪末,意欲总结中国当代先锋诗人写作成果,而着意打造的一个品牌。它的选编宗旨是:“在当代诗歌史上已经成名,并构成了中国新诗新的传统”这类诗人的诗集。颇富意味的是,由于是总结“中国当代先锋诗人”的写作成果,所以,“蓝星诗库”的入选者,无一不是中青年先锋诗人,诸如海子、西川、食指、王家新、于坚等。而就是在这样一个年龄群体中,时年已62岁的老昌耀,却被纳入其中。还记得昌耀的《听候召唤:赶路》一诗吗?在该诗那段与青年先锋诗人模拟性的竞技中,他曾表达了“我不甘落伍”的深刻渴望。而眼下的这个事实,仿佛就是对他永不落伍的老先锋形象,特意给予的一个认定。

  对于昌耀来说,这部诗集还有这么两个特征:其一,它厚达430多个页码,是他此前所有诗集中容量最大的一部。其二,首印一万册。这是当代诗歌出版中一个顶级性的数字。而这样一个印数,则无疑体现了出版社对昌耀诗歌之于读者召唤力的信任。

  这部诗集的序言是诗人韩作荣写的,他对昌耀的诗歌,用了“诗人中的诗人”这样一个标题,进行了定位。这个说法似乎来自于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的评价,海德格尔在《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的演讲中这样说道:“我们之所以选择了荷尔德林,并不是他的作品作为林林总总的诗歌作品中的一种,体现了诗的普遍的本质,而仅只是因为荷尔德林的诗蕴含着诗意的规定性而特别地诗化了诗的本质。在我们看来,荷尔德林在一种别具一格的意义上乃是诗人的诗人。”此时,韩作荣把它拿过来移植在昌耀的头上,应该是在反复掂量了之后,觉得不再需要掂量的一个定位。就在这篇序言中,韩作荣这样写道:“我在一篇文章中曾这样评价昌耀:他的作品,即使和世界上一流诗人的诗作相比,也不逊色。今天,我仍然认为此言并非夸饰,他是当代为数不多的、用汉语写作最好的诗人之一。”

  也是在1998年,还有一件迟来的好事:昌耀与青海省的另外6位作家一齐,被正式评聘为国家一级作家。这一工作在全国其他省区早已开始,但在青海却是首次。评聘了职称,便有相应的工资兑现。这件大事解决了之后,两年前就已到了退休年龄的昌耀,于这一年的7月正式退休。

  《一个中国诗人在俄罗斯》中精神之旅的完成感,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昌耀的诗》,国家一级作家的评定,这三件事情在1998年聚合在一起,形成了昌耀诗歌人生的一个巅峰。但事情还没有完,接下来的1999年,由北京大学教授洪子诚编写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复旦大学教授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赶在20世纪即将结束之时相继出版。而“世纪末谁将进入文学史”的争锋与期待,也由此给出了答案。被这两部文学史所描述的“中国当代文学”区段,上自1949年的建国前夕,下至它们出版的1999年之前。而中国一北一南的这两部文学史,都给予了昌耀以特殊的位置。北大版的文学史将昌耀置放在《“归来者”的诗》这一章节。该章节专题论述的诗人共11位,从艾青开始到昌耀为止。复旦版的文学史在近50年的时间区段中,专题论述的诗人总共17位,从胡风起始到海子为止,其中的昌耀被放在《来自大西北风情的歌唱》这一节进行了专门论述。在此书附录部分的《当代作家小资料》中,对昌耀有这样的介绍:“他的诗以张扬生命在深重困境中的亢奋见长,感情和激情融于凝重、壮美之中。其新边塞诗将饱经沧桑的情怀、古老开阔的西部人文背景、博大的生命意识,构成协调的整体。近年的诗作趋向反思静悟,语言略趋平和,有很强的知性张力。”

  由此,已经自我完成的昌耀,被嵌入中国当代文学史的“星光大道”。翻开《昌耀诗文总集》可以看到,自1998年2月的《一个中国诗人在俄罗斯》之后直到他2000年3月去世,在这两年的时段中,他仅留下了7篇诗文。虽然,他实际上的写作量不仅仅只有这些,在他未最终修订的遗稿中,还有《苏州歌舞团三人舞〈春之韵〉》《月亮地的伐木者》等等共11篇诗文,但这所有的作品,已是松弛、散淡心境中的写作,不再能看见精神痉挛状态中的那种奇峰突起。

  关于昌耀在这段时间中的日子,我们在他去世后大量的回忆文章中,会发现这样一个现象,这就是众多的内地青年诗人,前往位于西宁西大街昌耀所借居的办公室,对这位江湖隐士式的诗人的造访。此外,便是一些电视台或摄制组对他的访谈,包括中央电视台的一个摄制组,为“西部诗人昌耀”录制的一个电视专题片。这个专题片在昌耀去世前和去世后多次播出,其中有昌耀在高原草场上行走的镜头,有当年生活在青海的瞿弦和,此时作为一个朗诵艺术家,在青海朗诵昌耀诗歌的镜头。对于昌耀来说,这似乎算得上风光。一种熬到了这个份儿上的恰当的风光。

  但有人却仍从电视专题片中看到了辛酸并感觉到了心酸。比如新疆的青年诗人沈苇,就因他所看到的一个电视画面,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而在此前――中央电视台播出《中国大西北》,摄制组将昌耀作为西部文化的代表人物之一而给了几分钟的镜头,我们的诗人显然受了摄像机的惊扰,在青海作协(应该是摄协――燎原注)那间办公室兼宿舍的房间里忙乱着,说些听不太清楚的话,我在电视画面上突然看到桌上一大堆书稿旁边放着一只脏脏的醋瓶,就是西北贫穷农家常见的那种――那时,我流泪了。”

  这原本是一个现实主义的醋瓶子,但出现在这种性质的镜头中,就成了一个现代主义的、不无反讽意味的黑色幽默符号。

  一位青岛青年诗人的文章还有这样的记叙:终于见到昌耀后,昌耀张罗着用电热器为客人烧水,但却久烧不开,仔细一看,原来是电热器早已坏了,而他却不知道。这位青年诗人随即跑到楼下买来一个新的电热器,才喝上了水。

  总之,这些文章所记叙的,无一例外地是昌耀日常生活的清苦、寒伧,但在我的解读中却凸显着这样一个信息:昌耀对这样的生活早已安之若素。正如他自己诗歌中的描述:“尘埃落定,大静呈祥。”(《螺髻》)

  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中,从1999年初起,昌耀开始动笔书写他的一个自传体作品――《我是风雨雷电合乎逻辑的选择――昌耀自叙》。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编导雪汉青女士后来回忆说,她和周围熟悉昌耀作品的朋友,都对昌耀的经历感到好奇,并渴望知道其中的细节。但昌耀似乎并不愿意多提及他的往事,因而始终给人以含含糊糊的感觉。所以,她曾建议昌耀把自己的经历写出来,昌耀则表示以后的日子还多,他愿意先写诗,“经历”以后再写。

  那么,昌耀在此开始书写这个自传时,是在潜意识中感觉到,是书写它的时候了?并且,作为对自己一生的回顾与检视,这还应该是一种舒缓、从容的书写,一种直到他告别写作生涯之前的最后的书写。但他却没有料到,自己的人生竟是如此的紧窄,就在他悠悠徐徐地启动了这一书写,又时而被其他题材的想法和写作所中断时,没想到致命的病魔突然来临。最终,面对从北京赶到他病床前的韩作荣和雪汉青,他只能悲哀地感叹:来不及了。

  是的,这是一篇昌耀至死都未完成的作品,仅写了约6千字。从他的出生到小学毕业为止。大致上是他的童年时光区段。这6千字篇幅中的童年时光,无论从它提供的超量的细节性的信息,还是那种图像拼贴式的传奇性的表述方式,都可让人把它视作昌耀晚期最重要的作品。

  这篇作品共分五个部分,开篇为《如梦乍醒》,记叙了他出生之后留存在记忆中的两个镜头:一是拽着一位夫人的手,顺着一架红漆楼梯蹒跚走步―这是在他的出生地,也就是他父母常德的宅居;二是被一位夫人抱坐在一部小汽车的后坐上,在另外一个城市的某个关卡接受剪票――记叙的实际事件是他作为祖父的“特使”,随大人到武昌登报寻找外出投奔革命的伯父和父亲。第二章为《女眷留守的城堡》,记叙了他桃源乡下王家坪的老家,作为当地的豪门大族,一座城堡式的建筑布局和萦绕在牌位、匾额、烛烟中空旷没落的诗书气息。由于这里的男主人们先后外出闯荡,所以,这又是一座只为三两个女主人与家丁留守的空城堡,他童年的大部分时光,就在这里度过。第三章《无意于宴居的父辈们》,对他的父辈――五男两女传奇经历的介绍。第四章《早年,我是一个比较爱哭的孩子》,对自己从小爱哭秉性的回忆:没有缘由的哭,姑母和母亲以爱抚或吓唬来阻止,仍禁不住地要哭。“直到我成人之后,我才理解孩子的哭除了因病痛原因而外,多半是出于内心的躁动,是一种感情的发泄”――这也许正是他此后作为诗人的天性因素之一。世界上许多天才性的诗人,都有着异乎常人的“缺陷”或者叫做特性。然而,“及至我走入社会……每当内心郁郁不平无处诉解,也曾希图有一种欲哭的冲动,但泪泉却似乎干涸了。”第五章《难忘的尚忠小学》,他在先是自己家族私塾的王家祠堂,而后改为尚忠小学的这个地方,从私塾启蒙的童子到小学生的回忆:“填红帽儿”的毛笔字练习,背诵儿歌童谣,以及一个躲逃进学校的男子,被冤家扭出教室,连开十几枪当场毙命后,冤家骑马扬长而去的惊心动魄的一幕……使人油然联想到湘西山地民风的强悍。

  这当然是属于昌耀的私人时光记忆,之所以重要,首先因为它是昌耀这样一位在当代诗歌史上占有重要位置的诗人,一个人生区段的完整资料。因此,这一个人资料,便成了当代诗歌史研究资料链条上的一个环节。假若没有它,昌耀早期的身世背景,就可能成为一个“终古之谜”。其二,在这样的个人记忆中所萦绕的,是一个时代、家族、地域风土的纷纭信息。而由于昌耀在此大量细节性的描述,因此,他实际上给出了一个可以依托这些细节来联想推断的,更广大的信息空间。

  其三,它是作为诗人的昌耀,在诗歌、理论随笔类文字、以及散文之外,惟一一篇带有小说结构和叙事元素的作品。一位大诗人在叙事世界呈现的卓尔不群的文本意蕴,不但使作品本身意味盎然,也使我们通过这件文体意义上的孤品,领略了昌耀在叙事世界的特殊能力。中外诗人操持小说笔墨的为数不少。大部分是以诗为主,有的是平分秋色;另有一些最终是小说成就大于诗歌,比如帕斯捷尔纳克。但还有其他的个例,比如以诗人身份著称的莱蒙托夫,却以他的小说《当代英雄》,占有了一个专业小说作家不能抵达的高度,并被称作“俄罗斯社会心理小说的开端”。昌耀对《当代英雄》传奇性的叙事风格和神奇的地域风情感受至深,而他的这篇“自叙”,便凸现着一种民国乱世时期,湘西山地潮湿神秘的传奇品质。

  诚然,这仅仅是一部带有小说元素的纪实性作品,但即便是这样的锋光一现,也让人对昌耀的小说能力无法不产生遐想。

  在这之后的1999年8月,昌耀又写出了一篇文体角度上标准的散文――《故人冰冰》。此文约3500字,写得饶有趣味。

  冰冰实有其人,属于80年代西宁文化艺术圈子中的一个知名人物。概括地说,他是一个具有良好的表演艺术天分和号召力,却因不被体制内的文艺界认可,时而陷入尴尬的艺术青年。他曾经的艺术身份为西宁某区“工人文化宫业余文工团团长”。这个头衔算得上显赫,但却是“业余”的。应该说,冰冰是中国同类艺术青年中,较早体会到体制性尴尬的人。一方面,他天生才赋难自弃地要在表演艺术上有所作为,并受到他的“团员”们的拥戴;另一方面,则被体制内人士视作志大才疏而冷落。但冰冰还必须为了自己的“事业”而造访名流寻求认可;在许多时候,也就必须以在自己的文工团受到崇拜的心态,而在另一个世界去委曲求全。

  以此可见,冰冰虽不属于昌耀笔下社会底层系列人物中的一员,但却是社会夹层中的一个尴尬人物。从他身上折射出的这种尴尬,使昌耀“为之难过”,为之不平;而从他身上焕发出的那种奋斗者的顽健,以及时而灵光一现的喜剧色彩,则又在昌耀笔下唤起了一股亲切幽默的情感。

  冰冰和昌耀其实只有过一次往来,这就是作为文工团长的他,带着他的一位“次长”,登门造访昌耀,为文工团筹划的一场“昌耀诗歌作品朗诵专场”,而征求昌耀的授权。但这惟一的一次接触,却给昌耀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但见冰冰体魄魁梧、气质不凡,为了赢得昌耀的认可,他还把原本就“振荡如洪钟的膛音”,尽量控制得丝丝入扣,凸现其低音区音质的华美。而一个业余文工团果真能操办成功此事吗?自己的诗作又是否适合朗诵?昌耀以试试看的心态,回应了这位先锋艺术青年的美意。然后就慢慢地遗忘了此事。

1982年,携子王俏也,与友人燎原(左)、南广勋在西宁


  但若干时日后,文联的一位同事却向昌耀转述了“演出成功的喜讯”。并描述了当晚在一个大学礼堂,冰冰对昌耀《大山的囚徒》的精彩演绎:当帷幕开启,冰冰身穿一件破棉袄,腰间扎一圈儿草绳,两手袖在破袖口中立于舞台中央。一圈暗绿色的舞台灯罩在其前额,使之如同面带菜色,一副哀矜的模样。俄顷,他忽地摊开双手,仰面苍天朗声告呼: 我是大地的士兵。

  命运,却要使我成为

  大山的囚徒……


  如此准确还原历史情境的到位演绎,既使昌耀感动,又使他心生疑窦:冰冰在表演设计时,何以会有囚徒腰扎草绳这一灵感呢?最后几经打听,才得知冰冰原本就是西宁南滩“新生区”劳改单位的管教人员。那里,曾是1958年的昌耀劳动改造的地方。

  但接着,冰冰就从昌耀的视野中彻底消失了。数年后,当昌耀无意中得遇冰冰文工团的那位“次长”,方得知冰冰早已远渡重洋,成为一个身居新西兰的皮毛商。比之当年尴尬的表演艺术家的身份,在众人的眼中,此时的冰冰就无异于一位当代英雄。这使昌耀为之深深感慨并怅惘:“在遥远的新西兰,‘皮毛商’或将衣锦还乡。然而那个被历史定格的‘艺术家’不可能再回来……”又一个不无传奇色彩的故事至此戛然而止。

  然而,这个传奇故事的续集,却上演于昌耀去世5年之后的2005年7月。此间,“第6届中国青海结构调整暨投资贸易洽谈会”大型文艺晚会――《同一首歌·走进青海》,在西宁举行。那天晚上,冰冰令人惊奇地出现了。

  他是被两位节目主持人,以特邀嘉宾的身份邀请上台的,随之,是主持人对冰冰这样的身份介绍:出席此次洽谈会的海外投资商,新西兰某皮毛公司总裁。“大家大概还不清楚,他原先就生活在咱们青海,并且从事过表演艺术。现在,请大家鼓掌欢迎他和我们一起主持节目……”接着,就看见冰冰以成功人士的得体和意气风发站在麦克风前,并用曾使昌耀倾慕的音质向世界致意:青海的父老乡亲兄弟们……

  这是一出堪称绝妙的喜剧。不知早已成为骨灰的昌耀,此时是否在另外的世界,成为冰冰一个“骨灰级”的欣赏者?

  而《故人冰冰》这篇带有温暖的轻喜剧色彩的散文,则是昌耀整个写作生涯中的绝笔。

  在昌耀的晚期,还有一篇作品是完成于1998年1月22日的《音乐路》。写的是一个盲眼乞丐,每天顺着城区固定的线路行走,而他之能在人海车流中避免意外,是因为夹在他腋下的导盲杖,在沿街的金属栅栏触出愉悦的乐音,一路导引所致。从而使之恍若每天行走在能听到天堂福音的“音乐路”上。因此,原本更应绝望的他,“脸上总是比常人更多挂满笑容”。

  另一篇,是1999年1月,昌耀对自己写于不同时期的若干个“断章”残篇,整理汇总成的《20世纪行将结束》这首长诗。此诗的“残编7”――也就是整首长诗的结束部分,没有实质性的文字,只引用了德国诗人海涅的一行诗句:“文词结束之处,音乐即告开始。”

  是的,“音乐”这个此前零散在昌耀作品中的普通语词和概念,此时却以在这两件作品中的集中出现,显示出一种特殊意味。昌耀一生的写作历程所呈示的,是一条从轻到重的道路。由1957年前后洛尔迦民谣体的轻灵飘忽,而逐渐凝重;至1979年复出后的“流放四部曲”,而为大块堆垒的沉重;至80年代末期的《听候召唤:赶路》和《哈拉库图》,而为内心撕扯的痛楚;继而进入荒诞生存中无以言说的荒凉;直至《一个中国诗人在俄罗斯》里,走向最终的宏大和庄重。而此时集中显现的“音乐”意识,却体现着从重到轻的幻化――人间俗世物质性的肉身,向着超越尘世的灵魂化和音乐化的转换。这一切,无疑都是发生在他的潜意识之中,是顺从着超越意识支配的心灵福音的指令。由此,如同那位罹受着人生之大不幸而又乐天知命的盲人乞丐,他踏上了一条脱离苦海而抵达澄明的音乐之路。  桂冠与情义

  1999年9月26日,昌耀感到身体不适,胸闷、头痛、并伴有咯血。而此时,他的身边却没有那种足以依靠并且是生死相托的亲人,遂让儿子俏也去找修篁阿姨。这是从1996年底两人分手后,昌耀与修篁的第一次联系。与昌耀分手后,修篁与那个药材商经过数个月的短暂婚姻,接着便果断离异,重又过起了独身生活。此时,昌耀在陷入绝境又举目无亲的情况下,再次想到了修篁。修篁闻讯后二话没说就赶了过来,一看事情不容懈怠,就先把昌耀从办公室接到自己的家中,随之又告知了省文联。10月12日,昌耀住进了青海省人民医院――西宁人习惯沿袭“文革”时的名称,把它叫做“东方红”(医院)。

  仔细想来,昌耀与修篁真是在情感和缘分上“斩不断,理还乱”的一对冤家。昌耀在咯血时分与修篁的这种依存与扶持,以及昌耀自身的人生影像,让人禁不住就想到了他写于1962年的那首《踏着蚀洞斑驳的苔原》:“在我之前不远有一匹跛行的瘦马/听他一步步落下的蹄足/沉重有如恋人之咯血。”

  昌耀住院后,随着“腺性肺癌”的确诊,省文联办公室的同事建议他转往专业性的医院――青海省第二人民医院的肿瘤医院治疗,以增加治愈希望。

  10月28日,昌耀转院。但此后经过近两个月的治疗,并无明显疗效,就在这个时候,昌耀却突然要求出院。何以如此呢?出自一个让人非常沮丧的原因:因为医疗费的百分之二十需要个人自负,而昌耀则希望省钱。

  12月22日,昌耀离开医院前办理了家庭病床,住进修篁的家中。

  据修篁后来描述,那是一段让昌耀死去活来的日子――昌耀精神上的痛苦已经结束了,现在,是实实在在的肉体上的痛苦。修篁说:每天晚上,他都要好几次地问我几点了,觉得自己已实在熬不下去了,好像都等不到天明。

  昌耀在病重期间除了治疗,忍受病痛折磨,继而就是等待死亡之外,他还做了些什么?答案是令人吃惊的。在意识到自己身患绝症后,昌耀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加速了他那篇《自叙》的写作,并终于赶在他还有动笔的气力之前,做了一个区段性的完整了断。一篇6千多字的文章,昌耀却使尽了力气。在他的遗存资料中,光是这篇文章,就有三个不同的“版本”。一件是他用铅笔抄写的已经成型的文稿,然后又在上面反复圈画修改。其二是修篁用钢笔抄写的一份,昌耀又在上面做了校订性的修改。其三是修改完成后的一个电脑打印稿。

  第二件事情的工作量更大,这就是编辑整理《昌耀诗文总集》。到2000年1月17日,昌耀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住院之前,《昌耀诗文总集》的编辑整理工作,由昌耀全部交割完毕。

  昌耀大概从来没有想到,这个“文革”中曾更名为“东方红”的青海省人民医院,成了他人生的终点。而直到此时,他仍没有摆脱如影随形的尴尬。

  住院之后,身为著名诗人、并且还是青海省政协常委的昌耀,却没有够格的实际行政职务入住“干部病房”,而被安排在嘈杂的大病房。2000年1月20日,因同病房中一垂危病人吵闹不宁,实在无法忍受的昌耀坚决要求搬出。由于其他病房同样人满为患,便要大夫为他在走廊增设了一张病床。这应是他尴尬人生处境又一个小小的象征:他不但在社会生活中无家可归,即使住进医院后,却仍无容身之所。关于这一事实,上海的《新民晚报》随即做了报道。

  但也就是从此开始,他漫长的孤独人生,却逐渐趋向高潮性的繁华――陷入生命绝境的昌耀,突然成了国内众多媒体和西宁公众关注的焦点。据昌耀去世后省文联的那份公告描述:“住走廊之事被不明真相者炒作,一时间西宁城沸沸扬扬。”青海省委常委、宣传部长田源在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即亲自出面,并明确表示,根据昌耀的成就和影响,他可以住进“干部病房”。其实昌耀本来就是“干部”,干部住进干部病房应该不是一个问题。而这里的“干部病房”,实质上是“高级干部病房”的通俗性称谓。于是,三天之后的1月23日下午,昌耀撤出走廊晋身为“高干”。

  接着,田源部长又多次前往医院探望昌耀,并与院方商谈治疗方案。与此同时,青海省文化、新闻、艺术界与昌耀相互敬重的一些官员和友人们,不断地来到昌耀的病床前。

  随之,1月26日的《西宁晚报》又爆出这样一个信息:“《昌耀的诗》备受读者欢迎,在市内几家大新华书店销售火爆。外面有许多人都在关注着他的病情,众多的读者都在祝福他早日康复。”

  再随之,还出现了这样的一幕,一对下岗的青年职工夫妇,带着《昌耀的诗》和水果前来探望昌耀,临走时又掏出了400块钱,要留给昌耀治病―这是下岗职工的思维,也是最真诚的人民的方式。昌耀流泪了,但他坚决退还了钱,心头贮满了情。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青海的诸多媒体开始密切关注昌耀的病情和医疗进展,并进行跟踪式报道,继而对昌耀进行人物访谈。还有一家媒体,派出它们的摄影记者跟踪拍摄“昌耀的最后时刻”,并约请当年身居青海,此后调往外地的昌耀的故人们,书写有关昌耀的文章,以组织专版。此外,北京、上海、广东的一些媒体,也通过各自的信息渠道,开始加大报道昌耀的消息。

  昌耀的“亲友团”闻讯次第赶来。

  修篁在病床前全程负责,昌耀的女儿王路曼和次子王俏也昼夜轮流看护。孩子们他娘杨尕三也时而来到病床前。另外一个在时间上遥远的人物,则以影子的形式在昌耀面前出现,这就是60年代昌耀的恋人,此后他应该称之为“二姨姐”的杨尖尖。昌耀于此再次感受到了一种民间方式的情义――尖尖在日月山下抓了10个野鸽子,指派儿子送到昌耀的病床前。按民间的说法,野鸽子能对人体起到大补的作用。

  然后,这10个野鸽子又被送到杨尕三的家中,由杨尕三动手炮制:每次一个野鸽子,4个冬虫草,再加上人参、党参混合炖煮,然后送到昌耀跟前。在一段时间内,昌耀的一日三餐,都由杨尕三做好后派子女送去。另据杨尕三介绍,日月乡她娘家的一干亲戚,闻讯后也要到医院探望,但此时的昌耀已心情非常烦躁,因此表示了谢绝。

  昌耀与杨尕三离婚后,经过数年的冷漠期,又逐渐回复到一种“故人”的状态。有一次,昌耀专门去了杨尕三打工的单位,谈有关房子的问题。他对杨尕三表示,假如你以后不再嫁人,这套房子就永远留给你和老三(王俏也)。此后,文联在市区的北大街新建了家属楼,比原先的房子面积大,但需要为差额部分交一笔钱,昌耀又去征询杨尕三的意见,问她是否愿意调换。仍然是由于钱的问题,杨尕三决定放弃。昌耀随之表示,这样也好,现在的这个房子也足够住了。

  1997年,昌耀与王阿娘结婚后又与杨尕三见了一面,杨尕三对昌耀开玩笑道:听说你这次给新娘子买了项链、戒指,但当年给我什么也没买,我亏了,你得补偿我。几天之后,昌耀就果真给了杨尕三500块钱。

  到了1999年上半年,昌耀又过起了单身生活,这时的杨尕三患了胆结石,为了省钱,便决定去她娘家所在的湟源县住院。临走之前尕三去找昌耀:你搬回来住,我去湟源住院。昌耀说,你住完院还能再不回来吗?尕三赌气曰:不回来了,回来后家里也没个人,太寂寞,没意思。

  据杨尕三讲,与昌耀离婚后,她一直有复婚的想法。当初自己年轻,心野、爱玩,现在这么一把年纪了,就想着该有个完整的家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因此,她此番找昌耀的这么一种表达,也就有了借此机会先把昌耀请回来再说的这么一层意思。但昌耀已断无此意。虽然如此,他却颇为友好地给杨尕三出主意:一个人呆在家里也的确寂寞,你可以买两只鸟儿来务心慌。后来,杨尕三就真的买了一绿一黄两只鹦鹉,养在笼子中。但是,两三个月之后,其中的一只鹦鹉用嘴抬开笼子的门――飞了。接下来的三几个月之后,昌耀就住进了医院。

  ……

  昌耀的长子王木萧也来了。对于这位曾跟自己动过手,然后形同陌路的长子,昌耀至此仍未捐弃前嫌。此时26岁的木萧不但已经结婚,而且不久就要做父亲了。木萧来到病床前伺候,昌耀冷漠拒绝。木萧拿出自己的手机,让父亲与湖南的姑母、姑父(也就是昌耀的小妹葛惠仙及丈夫)通电话,昌耀仍然拒绝。木萧苦苦相劝,昌耀终于被说动了,但他要求木萧离开病房,之后才通了电话。 对自己与父亲间的恩怨和此时病房中的情景,王木萧在几年后所写的《父亲,我长大了》这篇文章中,做了这样的回忆:

  “相信每个人都会有叛逆期,我好像在那段时间里特别讨厌看到他,甚至诅咒他死掉,如今父亲不在了,留给我的是无法弥补的悔恨和思念。

  “……我守候在他的床前,默默地注视着熟睡中的父亲……看到父亲的满头白发和瘦骨嶙峋的身体,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在我的哭泣声中父亲醒了,我突然感觉到要为父亲做些什么,从小到大,我没有照顾过父亲一次,今天我要为父亲洗一次脚。我马上打来一盆温水,放在床下,轻声地说:‘爸爸,我给你洗洗脚吧!’父亲没有应声。我轻轻地托起父亲的双脚,父亲固执地缩了回去……我又一次捧起父亲的双脚,这次父亲没有拒绝……

  “目光相视中,我看到父亲眼角隐藏的泪水……我庆幸在他的有生之年能给他洗一次脚,并且还得到他的原谅。”

  其实昌耀表情上的冷漠,并不能否定他内心血缘亲情的炽热。这其中还有这样一个插曲:就在这最后一次住院之前,当他得知王木萧的妻子,也就是自己的大儿媳不久之后将要分娩,便开始为自己未来的长孙起名字。不知这期间他进行了多少奇怪而有趣的文字组合,最后留在一张纸片上的名字则有两个:汉风、唐仪。住院之后他又为此郑重地嘱咐杨尕三,生下的要是男孩,就叫王汉风;若是女孩,就叫王唐仪。

  2000年4月25日,在昌耀去世一个月零两天之后,他的长孙女王唐仪出生。小人儿王唐仪没有见过她的爷爷,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将会越来越深切地感觉到,自己有过怎样一个珍贵的爷爷,并会因此而自豪。

  还有一个大家意想不到的人也来了――是与昌耀有过8个月婚姻的王阿娘。王阿娘是在女儿从报纸上看到昌耀病重住院的报道后,得知这个消息的,于是,就带着回族人的美食羊肉汤和大饼,前来看望昌耀。至次,病房中的修篁、肖黛和昌耀的友人、青海省美协主席左良,才知道昌耀还有过这么一段婚姻。

  王阿娘是一个非常实在的人,看到昌耀的病情已无治愈的希望,就征询昌耀的意见,是否愿意按伊斯兰的规矩办理后事,如果愿意,她将负责料理。因为昌耀虽然早已从她的家中搬出,但并未办理教规性质上的离异手续,因此,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对昌耀的后事负责。以此来看,王阿娘的确是一个善良而负责任的人。

  而昌耀则明确表示,他死后将与母亲合葬。

  这样,昌耀与王阿娘之间的关系,算是彻底交割完毕。再往后的3月8日,远在杭州的S乘着飞机从天而降,也在昌耀的心中激起了“死水微澜”。关于这期间的情况,以及与昌耀交往的回顾,S在昌耀去世的第二天就写了一篇《花在叫》的数千字的文章,进行了描述,并刊发在同年第6期的《人民文学》上。此后,她又在这篇文章的基础上,整理出一篇一万多字的文章,标题改做《一十一支红玫瑰》或《追忆昌耀老师》,刊发在另外的数家刊物和诗歌网站上,传播的范围极为广泛。因此,这里不再复述。在此,仅记下S文章之外的两件事。

  据青海方面的朋友讲述,S到青海之前已和昌耀有过电话交谈,因之,昌耀是在有所准备的期待中,等到了这位故人的来临。S的到来使昌耀激动,在相互表达了关切并进行了信息交流后,昌耀用眼睛向病床旁边的床头柜做了一个示意。S走过去打开床头柜,里面是一个黑色公文包。再打开,是S多年来写给昌耀的信件。之后,昌耀说道:全部都在里面。然后就由S收存了起来。这大约算作“完璧归赵”吧。但从这些信件交接的默契程度看,两人无疑已在此前的电话中说好了此事。这也应是S此次青海之行的主要目的之一。

  S在此后的那篇文章中提到了这件事,但却一笔带过:“我带回了曾经写给你的信。它们和信封一起保存得那么好。”

1997年10月,在俄罗斯作家组织会议室座谈


  第二件事,是S走后,昌耀写了一首题名为《一十一支红玫瑰》的两行一节,共18行的诗歌。开头一行便是“一位滨海女子飞往北漠看望一位垂死的长者”。这无疑是指S,也当然是写给S的。但根据肖黛在这期间所记录的一些资料,其中却有这样一段文字:“S走后,修篁发现他(昌耀)在写诗,并躲着她写。几次询问后,他拿出写好的诗对修篁说:这首诗是绝笔,是向所有爱护他,关心他生死的朋友们的告别。也是写给韩作荣、小雪(雪汉青)、肖黛、班果、燎原、西川和很多很多人的。”

  此诗完成于2000年3月15日,的确是昌耀的绝笔。是他此前不曾预料到的,特殊状态下衍生出来的一个绝笔。并追加进了他已经编辑完毕的《昌耀诗文总集》之中。

  2000年1月20日,病床上的昌耀迎来了他人生中的一个高潮,这一天,新华社播发了《首届“中国诗人奖”颁奖》的消息,昌耀与另一位“将军诗人”朱增泉,获得了由中国诗歌学会组织颁发的“中国诗人奖――1998年至1999年年度诗人奖”。另外两位老诗人:臧克家与卞之琳获得了“中国诗人奖――终生成就奖”。颁奖大会当天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

  这则新华社的电讯稿约五百字,却用一大半的篇幅专门介绍了昌耀。消息的全文如下:

  新华社北京1月20日电在我们这个拥有几千年诗歌史,被自豪地称之为“诗的国度”,第一次诞生了以“中国诗人”为名的荣誉奖项――厦新杯首届“中国诗人奖”今天颁奖。

  获得首届“中国诗人奖――终生成就奖”的是老诗人臧克家、卞之琳。

  一生蹉跎多舛却始终卓然独立的高原诗人昌耀,获得了“中国诗人奖――1998年至1999年度诗人奖”。作为一个曾长期被放逐的“囚徒”,他经历了太多的冷寂、孤独和苦难,但他自由不羁的灵魂中却充满爱和良知,凝聚着强大的精神能量。他把自己的生命感受和哲学思考全部化为了《昌耀的诗》,感动了越来越多的读者。他的创作被认为是中国当代诗坛“不可替代”的、独特的现象。遗憾的是,因种种原因尚未获得过任何诗坛大奖的昌耀,今天不能亲来领奖,两个多月前,他被发现身患癌症,目前正在青海治疗。

  另一位获得本届年度诗人奖的是“将军诗人”朱增泉。代表获奖者发言的朱增泉,第一个举动就是把自己的5000元奖金转赠昌耀,他希望自己的一点心意和所有景仰、喜爱昌耀诗的读者们的热情一起,化为一种力量,让昌耀得以早日康复。

  这件事真是绝了,一生中从来没有缺席过苦难和灾难的昌耀,却就偏偏缺席了这惟一一次在人民大会堂接受桂冠加冕的荣耀。

  2000年2月8日,这一天是农历新年的正月初四。时任《人民文学》副主编并身兼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的韩作荣从北京赶到西宁,代表中国诗歌学会为病榻上的昌耀,补办了一个颁奖仪式。韩作荣在宣读了授奖词之后,依次向昌耀颁发了奖杯、奖金、获奖证书,以及朱增泉中将转赠给昌耀的5千元奖金。这篇授奖词是中国诗歌学会委托韩作荣写的,其中有这样的词句:“昌耀是不可替代的,如青铜般凝重而朴拙的生命化石,如神话般高邈而深邃的星空,我们深深感谢他,留给诗坛一个博大而神奇的认知空间。”

  为了表达对这个仪式的郑重,这一天的昌耀特意刮了胡子、换了衣服。

  然而,这位天真而庄重的诗人,终究没能表现得更为体面一些。

  韩作荣此后在一篇文章中对此做了专门的记述:“面对荣誉和友情,情动于衷的昌耀哽咽着,像受了委曲的孩子,在被理解和抚爱中断断续续地倾诉,鼻孔上仍插着输氧的软管,靠在一把椅子上,艰难而又诚挚地表达了自己的心境。”

  昌耀一生到1999年10月第一次住院时,存款共为4万3千元。所以,眼看着肺腺癌治愈无望,自己还要承担百分之二十的医疗费,昌耀索性牙关一咬出院走人,听天由命。紧接着,就是对这笔财产做出剖分――4万元送给子女;3千元,留给自己。

  韩作荣到来时,昌耀的5千元奖金,朱增泉转赠的5千元奖金,还有东北一刊物的3千元奖金,这总共1万3千元的意外之财,实际上成了对于昌耀的雪中送炭。

  虽然昌耀已经通过新华社的电讯稿,得知朱增泉将自己的奖金转赠给了他,但当韩作荣此次又转致了朱增泉的问候时,他还是激动难抑。此时的朱增泉身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总装备部副政委,军衔:中将。在非文职的现役将军中,书写新诗的可谓凤毛麟角,而朱增泉的新诗写作,在90年代中后期的诗坛,则凸现出一个黄金区段,并以诸多给人印象深刻的散文而为文坛瞩目。而他本人,却与昌耀从未有过哪怕是一面之交。1998年11月,两人都参加了张家港诗会,但因朱增泉提前离会而失之交臂。一个陌不相识的将军,此时却表达了这么一番情义,情动于衷的昌耀在心潮起伏间,又联想到了自己的军旅生涯。那应是他的整个人生中,一段最为意气风发的岁月,但却被此后接连不断的磨难所封存。于是,在曾经的“囚徒”以及诗人的名分之外,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另外一重身份――老兵。遂在回赠朱增泉《昌耀的诗》一书的扉页上,颤颤微微地写下了这样一封短信:“朱增泉将军:我谨将您转赠给我治病的奖金,看作是一位部队首长对一位原38军老兵的关注,而不仅看作诗人对我个人的友善之情。致以军礼!”此情此境中的昌耀是如此的苦涩而感慨,但这“军礼”两字之中,却让人感觉到他军中少年英气的蓦然一现。

  应该说,朱增泉与昌耀这一特殊交往,也在朱增泉自己的心中拴下了一个情结。2003年8月,他利用一个公务的机会到达西宁后,专门邀请肖黛陪同,一一寻访了昌耀当年在西宁的“故居”。并在此行之后书写了一篇题名为《寻找昌耀》的散文。

  朱增泉在这篇散文中再次回顾了与昌耀的那一往事,并为在人民大会堂的那次颁奖大会上,“因又一次与昌耀失之交臂而增添了一份遗憾”。继而进一步强调:“这也是中国新时期诗歌的一个遗憾。对昌耀的颁奖来得太迟了。”

  这是一句分量很重的话,相信这样的感慨也是众多诗界同仁的感慨。

  而在韩作荣一行到来的前3天,也就是2000年春节的大年初一,昌耀还领受了一份他几乎承受不了的大情大义。这份情义,来自中央美院前副院长,著名油画家和书法家朱乃正教授。而传递这份情义的中介人,则是朱乃正与昌耀共同的朋友左良。

  ――春节前不久的一个拂晓,左良在家中突然接到了朱乃正从北京打来的电话:“昌耀于病中寄我新出的诗集,我随读随抄了一些篇章,想必对他能有些安慰。直接寄他恐有闪失,还是由你转交为妥,你找小录裱成册页送他留念。”

  根据电话中的表述来看,就是朱乃正在阅读昌耀寄赠的《昌耀的诗》这本诗集时,心中有所触动,便一边阅读一边随手抄录了其中的一些篇章,再把它转赠给昌耀,以作为对病中昌耀的安慰。这话说得非常平淡,仿佛就是举手之劳。但朱乃正当然知道自己的字就是书法,并恐怕直接寄给昌耀会有接收上的闪失,且昌耀也无力装裱,就把这一切事宜托付给了左良代劳。左良先向昌耀通告了这一信息,待收到朱乃正寄来的作品后,未及装裱,就赶在大年初一作为礼品转呈昌耀。

  但这是一件什么样的礼品呢?从90年代初开始,中国的书画作品就身价陡涨,一些书法名家的匾额题字,一个字就是5千元,并且绝不讨价还价。而朱乃正,则属于中国顶级书画名家之列。那么,他“随读随抄”给昌耀的这些作品是一个什么样的规模呢?――他一共抄录了昌耀分行和不分行的诗作14首,分布在宣纸上长达23幅,计有2222字。先后钤盖了10方闲章和他本人的正式印章。并且,每件作品都选择了切合诗作内容气韵的书体来书写,14首诗作的书体抄录风格各不相同。这是一套朱乃正在动笔之时,心中就有格局设计,并适合装裱成册页的书法艺术品。其首页用昌耀的诗句“昆仑摩崖,无韵之诗”作为总标题,末页又专门书写了一段跋文:

  昌耀兄于病痛中寄我新版诗集,拜读再三,顿觉心神震撼,远离尘俗。常疑当下真诗人实属凤毛麟角,今始信斯人是也。盖诗心、诗思、诗情、诗音已溶铸一体,且若非西部骄子,实难达此境。如昆仑之巅,西海之深。有幸曾与昌耀兄同励难于高原,而今虽遥隔千里而犹能情近于咫尺。世纪之交,百感集于静夜,抚诗集而长叹,无能酬答。谨借素笺录兄诗作奉报,或可小慰于榻前。

  二○○○年元月乃正于京华悟未悟斋。


  据说朱乃正好酒,善饮,且有海量。不知他书写这些作品时是否曾借酒发力,但从这篇跋文,以及整个书法手卷时而笔走龙蛇,时而枯涩顿挫的笔意中,却能感受到一种如癫如醉的酒意:歌哭、啸傲、弹铗弄剑,任才使气。2222个汉字,按14首诗作的不同气韵,或以小字简牍般连绵致密;或以大于拳头的体形,飞鹘脱兔般连翩奔突。不知这是否朱乃正的笔墨生涯中,一次空前绝后的发抒,但绝对是一个艺术家一次罕见的“豪举暴施”。在朱乃正的此生此世,大约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得到他的这样一次馈赠;大约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掀动他如此浩瀚的创作激情。

  朱乃正用这样的方式,送给了昌耀一片大情大义,也是要用这种曲折的方式,送给穷困的昌耀一笔大钱!

  病榻上的昌耀在朋友们的帮助下,逐一欣赏并轻声诵读过这些书法手卷后,强忍着眼泪转过头去,然后却是一句远天远地的话:“生活困难的时候,朱乃正还送过我5斤全国粮票。”再回过头来,几滴浊泪已从眼角滚出。然后,他断断续续却又明确地表示:这件作品太珍贵了,我不能据为己有。它应该属于社会,应该出版发行。而这件原作――也就是朱乃正送给他的这笔巨资,则可考虑捐赠给一个合适的博物馆永久收藏。

  这件作品此后以《乃正书昌耀诗》的书名,由山东画报出版社以册页装帧的版式出版。原作拟交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并已由肖黛联系;继而因其他环节上的原因,捐赠给了青海省博物馆。昌耀的确是一个“仁者”。从性质上说,这件作品完全是一个友人的私人赠予,虽然这又是两位艺术家之间具有艺术史料意义的赠予,但将它以出版的形式公诸社会后,他本人则完全可以将作品的原件作为传家之宝,留给亲属永久收藏。然而,自打见了这件令他震撼的作品第一眼起,他的心中就已风清月白――不能据为己有。

  修篁是为昌耀送上了终极关怀的人。她在这期间对于昌耀的作用,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1999年9月底,当昌耀对于自己突发的病情有了不祥的预感,而让孩子去找“修篁阿姨”时,其实也是一次贸然之举,因为此时的他已与修篁没有任何关系,修篁对他当然也就谈不上任何义务。然而,已经陷入绝境的他却凭直觉意识到,修篁是他此时惟一可以依托的人,而修篁也果真就二话没说地赶来了。

  12月下旬,第二次住院的昌耀眼看着肺腺癌久治不见好转,更考虑到住院费的问题,便向修篁表示,要求出院“回家”。修篁问:“回哪个家?”这的确是个问题。答曰:“我跟你走。”修篁遂用半真半假的口气刁难道:“那不行。你跟我走,咱俩又没结婚,这算什么?你还是回你自己的家吧。”

  昌耀一听急了:“你这是把我往绝路上推,你若送我回那里,我就跳楼!”

  ――关于“跳楼”的表示,是昌耀当时经常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此时,昌耀的女儿王路曼就在跟前,见两人又斗起了嘴,就恳求修篁阿姨:“我爸已剃了头(因化疗脱发而剃成了光头,意思是我爸都病成这样了),为了我爸,还是去你那儿吧。”

  从许多迹象看,修篁和昌耀的确就是一对“冤家”,两人之间真真假假地经常斗嘴,即使昌耀已陷入这样的绝症之中,斗嘴的积习仍顽强地延续了下来。但这却从相反的角度上表明,这似乎恰恰是一种“老夫老妻”的状态。的确,昌耀都已病成这样了,嘴硬心软的修篁还真能把昌耀拒之门外?

  这期间,还有这样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修篁本人是九三学社的组织部副部长,因此,她还是一个需要上班、干工作的人,况且,她与昌耀并没有法律上的亲属关系,即便是请假也没有正当理由。所以,昌耀住院不久,修篁便提出,或者文联派人,或者昌耀的前妻杨尕三,与她轮流看护昌耀。杨尕三自然愿意,但昌耀却不愿意,想必是觉得她不如修篁里里外外料理起来顺手。而文联起先也的确派过两个人,但据修篁说,没过几天就撤了。理由是文联此前没有这样的先例,无法派人。这样,修篁就算是让昌耀给死死地“赖”上了。好在修篁的领导开明,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对于他们的这位副部长放任自流。

  于是,这期间的修篁与昌耀,便继续地一边恩爱一边斗嘴怄气。

  怄气的时候委实惊心动魄。也就是韩作荣和雪汉青到西宁看望昌耀时,昌耀特地为两人准备了纪念品,让肖黛陪同一起到修篁的家中去拿。到了家里开始闲聊之后,修篁随口提到了先一天晚上,她与昌耀在病房发生的一次口角:“我气得忘了他是一个病人,用手挡了他一下,不料他顿时倒地。我赶紧俯下身去扶他,他却说不用管我,我死了算了。说完,就朝着窗口爬去,一边爬一边说:我跳楼摔死算了。”修篁是用平淡的语态述说这件事的,但却听得另外三个人心惊肉跳,情不自禁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还有一次,两人又发生了口角,修篁一气之下要从此一去不回头。昌耀马上表示:“你要是走,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修篁随之妥协道:“你别跳,窗子底下都是虚土,你跳下去死不了,还要受罪。”

  谁也不会想到,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最后竟一语成谶。

  而两人恩爱的时候,则几近于黏得化不开。修篁在家中做了清炖鲫鱼送到病床前,然后剔去鱼刺,用勺子送到昌耀的嘴边。昌耀嘴中吧唧吧唧地吃着鱼,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修篁的脸,一副要把修篁吸进眼中的贪婪。

  而修篁这时也甜蜜得仿佛就要融化了,接下来就对昌耀说,我给你唱歌吧。于是,就轻轻哼唱起她经常唱给昌耀的那首《马背上的骑手》:

  赶着白云走哟,追着太阳走。

  牧马的蒙古人都是好骑手,都是好骑手。

  马背上的颠簸,冷淡了温柔哟;

  马背上的沧桑,来不及回首。

  马背上的歌声,蕴含着淡淡忧愁;

  马背上的人生,穿越着激流。


  歌声辽远、悠长,豪迈中萦回着淡淡的忧伤。“马背上的蒙古人,老了也不屈服”,而此时下颏上胡须茬子蓬乱的老昌耀,在命运面前屈服了吗?

  其实,这正是他们两人共同的歌,在60年代的祁连山腹地――那原本是蒙古人水草丰茂的牧场,一条河谷先后在下游草场上垦荒的昌耀,和高山牧场上放牧的女知青修篁的心头,注入了游牧者的流脉。如今,当年的垦荒者已经迟暮,而放牧的女工却丰韵犹存。如果把此情此景再上移到成吉思汗时代蒙古草原的时空中,这恍然就是一位红颜知己,以歌声向病榻上的老英雄回首风雨往事,并祈求长生天保佑老英雄早日康复。

  的确,就在昌耀第二次住院的1999年12月,修篁曾做出过一个对她来说并不轻松的决定:从小一直信奉佛教的她,突然决定改信基督教。用她的话说,此时的她已不相信人类能救得了昌耀,而只有上帝可以。于是,便改信基督教向上帝为昌耀祈祷。以此可见,修篁在昌耀身上用情之深。……在修篁这样轻轻哼着的时候,也尽显出她天分中良好的文化艺术慧根,尽显出她性格中的柔情与可人。这是让昌耀为之销魂而又难得常见的美质。而对于昌耀这位大半生都在与命运苦苦搏杀征战,此刻滑下马背,躺在病榻上的骑士,他在修篁的眼中应该既是一个使之心痛怜爱的孩子,又是一个挥喝万千文字夺顶扬旗的英雄。而这样的一对英雄佳人,为什么要苦苦地蹉跎岁月,不能走到一起呢?这实在没有理由。原先的一切理由,在此情此境的两人心中,都不再成为理由。于是,在这样的哼唱与谛听中,白色的病房恍然就成了骑士时代蒙古草原夜色中的营帐,40根牛油蜡烛随着这样的歌声而烛影摇红,而使两人醉眼迷离……

  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两人终于做出了他们本该早就做出的决定。并郑重地立下这样的文书:

  关于我的婚姻现状及与此有关名分的声明 我于1999年10月身患绝症以来已历数月,考虑我已届老年且治愈的可能也比较渺茫,当此之际,我有必要将我的婚姻现状向亲友及世人做一庄重声明,即:我的现任妻子是九三学社青海省委组织部干部吴××女士。我们同居多年,是事实上的夫妻。我目前仍居住在吴女士家中并受到她的精心照料。我们曾考虑正式领取结婚证书,只因顾忌到住房分配有关规定,恐涉及一方住宅有可能被所属工作单位收回,而我们已届老龄或临近老龄,双方都有子女,为子女利益计我们未能去政府部门进行结婚登记。即便如此,并不能否认我与吴××在事实上既成的婚姻现状,即:我是吴××有权有理确认的丈夫,亦是事实上的丈夫;吴××是我有权有理确认的妻子,亦是事实上的妻子。在我或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刻到来之前,我向亲友及世人声明,上述我俩的关系是慎重而严肃的选择,无论过去、现在或将来都应是肯定的事实,我们相互应享有作为妻子与丈夫的名分以及相关权利与义务,无论何人请均予以尊重。

  声明人:王昌耀(签字)

  2000年1月10日


  吴××附笔:

  我丈夫王昌耀先生在这困难时刻向世人发表的声明完全反映了我们婚姻的现状。借此机会我亦向世人表明我的心迹,即:我们的婚姻完全是我们双方自愿的选择。

  吴××(签字)

  2000年1月10日


  需要说明的是,这个文书中的“吴××”,由我略去了姓氏后面的名字,它是修篁本人的真名。

  在昌耀去世6天后的2000年3月29日,修篁与昌耀的长子王木萧捧着昌耀的骨灰盒,登上了南下的列车。然后,按照昌耀的遗愿,将他安葬在了湖南省桃源县三阳镇王家坪村其慈母吴先誉的坟墓旁。

  太阳说:来,朝前走

  2000年2月4日,这一天是农历的大年三十。下午的病房一片安静。精神得到了稍许恢复的昌耀,向提着饺子前来探视的肖黛发表了这么一番谈话:

  我总是有一种灾难感。事实上灾难也伴随了我一生。我几乎时刻都在感受着灾难就要来临的巨大压力。我的老家是湖南桃源一个叫王家坪的地方。那是一个总是下着雨的地方。我小时候晚上睡觉最怕下雨。雨天阴沉,我是怕鬼容易在这种天气出没。我怕得要命,因为鬼会给人带来灾难。果然我一生都在灾难里煎熬。其他的灾难可以用各种力量去较量一下,可现在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所有的力气都被癌吞食掉了。也许这一次需要我自己解决才能跨越灾难。不然,就会没完没了地一直遭受癌的折磨,直到死,连死都将死得毫无尊严。

  说到这里,昌耀开始大口喘气。稍微平息后他接着说道:

  最后,我会忍受不了这种折磨,我会跳楼……完结一切。

  这是昌耀用骨头发出的声音,侠客士子式的凛然与镇定,他要以主动的方式,捍卫生命的尊严。

  但是,这种“忍受不了的折磨”,到底能把人折磨到什么地步呢?人们无法想象。

  2000年3月20日,昌耀被一口血痰堵住了呼吸。病房中顿时一片忙乱。再睁开眼时,他气恼地责问修篁,为什么不阻止医护人员的抢救,让我迷迷糊糊不知所以地死去不就好了么?接着又指令修篁:你找根绳子或电线把我勒死吧。修篁也不含糊:我怎么做得出这样残酷的事?昌耀又开始了与修篁的斗嘴:那样做不是残酷,而是人道。

  随着死亡的临近,青海各媒体对昌耀追踪性的采访报道也加大了密度。3月22日下午,为了避免你来我往的频繁干扰,众媒体对昌耀进行了一次联合采访。

  采访结束之后,昌耀对身边的班果表示:从现在起,我不希望再见任何外人。

  昌耀身上的能量已经近乎耗干,他要把最后的一丝力气留给自己,来完成自己的生命。

  是的,从此间的众多信息中都可以感觉得出,昌耀已经为自己生命的结束方式,做出了决断。

  然而,在这之前更早的时候,他就在一些诗文中表达了对于死亡的态度。

  远在写于1993年的《一天》中,就有这样一行突兀的诗句:“厌恨老境的诗人请以自裁守住蓬勃英年。”这其中表达的意思,与19世纪德国诗人荷尔德林在诗剧《恩培多克勒》中演绎的观念竟完全一致,这就是“适时而纯洁的死亡”――亦即庄严地自杀。“适时死亡”的根本意义在于死亡的不可回避:生命的光华和创造力因为岁月的折磨而枯老衰败,自杀则赶在这枯老衰败之前,使生命永远保持在英气勃勃的那一区段。这无疑是人类那些视生命光华和创造力为至高原则的人,才持有的生命观。而著名的青年诗人海子,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此而奔赴死亡的。

  1997年,昌耀在《秋之季,因亡蝶而萌生慨叹》之中,进一步地做出这样的表述:“对于世间我已存几分厌倦。你瞧,那每年一度呈现于人境的寒来暑往、斗换星移只不过是古今千篇一律运作不止的套式,催人老丑而已。……死亡倒可能是一种解脱或净化。我的终点早已确定,处之坦然。”

  前边是看淡了生死,这里则进一步地看透了生死。但此处隐含的更重要的意思则是:他绝不会因对人世间的“几分厌倦”,而轻易赴死;也不会在终点来临之时,不敢做出决断。

  现在,他处在应该做出决断的时候了。

  他已许多次地盯准了病房的窗子――准确地说,是由镶嵌着玻璃的木门连结的开放式阳台。因为这里并不是为化疗的癌症患者们设置的病房,所以,它朝外的门窗根本就没有密封。2003年3月23日一大早,昌耀表示要起床。他让修篁给他穿好衣服,接着又要求穿鞋。修篁说:鞋就不用穿了,我去买牛奶,回来再说。但昌耀坚持要穿上鞋子,并让修篁把他扶下床坐在椅子上。把这一切安顿完之后,修篁像每天早上一样,下楼去为昌耀打牛奶。3月23日的西宁,是清晨7点15分左右迎来日出的。当昌耀用自己积蓄的最后一丝气力,艰难地移动到阳台上时,鲜红的太阳已完全跃出云层,在略显寒冷的大气中,干净、热穆、瑰美,并以迷人的温馨向昌耀发出召唤:

  来,朝前走。

  是的,早在1987年,他就听到了这声召唤:“太阳说:来,朝前走。”

  昌耀随之张开双臂,纵身朝前一跃……

  紧接着,与三楼这间病房垂直的二楼病房中的一位患者,就听到窗下由绿色石棉瓦搭建的自行车防雨篷上“嗵”的一声,继而看见一个人影反弹而下,栽入防雨篷前的沙坑。这位患者看了一下表,时针指向7点30分。他随之跑上三楼,对迎面走来的护士马涵贞喊道:你们的病人掉下去了――他误以为是三楼的病人不慎失足坠楼。

  楼下其实是一处用围墙圈起来的略显杂乱的花园,花园的栅栏铁门此时还未打开。

  马涵贞与刚刚打了牛奶上楼的修篁迅速跑下楼去,让一楼的一位护士从窗口跳出去打开铁门,她们俩则绕出住院部楼门赶到昌耀跟前。

  那是一种足以维护体面和尊严的状态:昌耀的皮肉上并无多少擦伤,并且更是不见一滴血迹――血液都淤积在了内脏。但他并没有立时气绝身亡。

  随之,便是紧急施救。但这一次,昌耀坚定地要为自己的生命做主,他甚至连呻吟的声音也不曾发出,却用强烈的肢体语言拒绝抢救。

  命运真是蹊跷至极,昌耀的这一赴死方式,与其母亲吴先誉1951年的跳楼自杀,竟然如出一辙!

  尼采曾说过:“我爱这样的人:他创造了比自己更伟大的东西,并因此而毁灭。”

  2000年3月23日9点45分,昌耀心随所愿地停止了呼吸。

  这个人的一生实在是太累了。现在,他算是彻底地放松摆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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