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女地的回声
可可西里,可是魔鬼层层下锁,把自己囹圄在那里;可可西里,可是我生命里的一座重重设围的古堡,把自己禁锢在那里……
是不是?羌人的另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总听到生命中有一个神秘的呼唤?那个声音从哪里来?那个呼唤是不是从生命的可可西里无人区来?可不是?我那么真切地感到那是从我生命中传来,从地球的宫腔中传来——可可西里的位置正是在青海那只“动兔子”的子宫位置上。那里对我永远是一个神秘的处女地;那里对于我永远是一个真正的处女地。恍惚我的一切爱恨情仇都来自于那里。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来自于那里。
记得上初中时,暑假我们宣传队到青海湖边去演出。那一天夜里我感到我住的帐房被低低的哽咽声包围住了。以为是死了什么人,可是我把我们的人一个一个拨拉了一遍,谁也没有死呀!大家面面相觑,然后鼓足勇气一同出去看,原来围了低声哽咽的是牛不是人。我们中的几个蒙族巾帼白天当它们的面杀的那头牦牛犊儿,现在已在我们肚子里了,它们是哭那牛犊儿。这件事情带给我终身的疚痛。后那群牦牛失踪了,说是逃到可可西里无人区去了。这才知道这群牦牛是由从可可西里无人区捕回的一只小野母牦牛驯养繁殖而成的家牦牛。“从哪里来到哪去”?真是太神秘了……
后来在格尔木,住在乌图美人,第二天,房东的一群种羊不见了,说是被高原熊拖走了,哪里的?说是可可西里来的。我当时就想可可西里是一个什么地方?那白灾黑灾黄灾牧民指着可可西里的方向似乎都是从那里来的?那会儿青海湖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鸟儿,草原的人们怎么会知道这些鸟儿从哪里来?他们只是看到许多鸟儿飞走时向那个方向飞去,并不知道是从哪个城镇来的。那一次跑来一群藏羚,这在共和草原真是不多见的!问时一位蒙古族汉子对我说:“可可西里吗来的吗是了!”
那一次我们跟了去打猎,看到一群鹿,其中有一个身上是一朵朵的雪莲花真是美极了,我骑驴——那时的我不敢骑马,追呀追呀,可是当可可西里隐现时,它们统统失踪了。若不是那个吃草转圈圈的毛驴认路,我放开了驴任它走可能那一天我就回不来了。
可不是?可可西里的珍禽异兽隐现,那不仅是各种野生动物最后的避难所,而且是各种野生动物神秘的家园。
西宁的风多,特别是春天,似是一个风的世界,那一层层的回声总似乎不是从可可西里来就是到可可西里去。最可怕是西伯利亚来的寒风,而青海人是看不到西伯利亚的,总是感觉那寒流就是从可可西里方向吹来的。那风可不似内地的风,那硬是“贬骨”的疼,那硬是一层层用刀片削你。而那风有一个遥远的回声,向你展示的层层内涵还真的似是可可西里那复杂的地形。
而我上山下乡,在青海互助土族自治县红崖子沟,那里的土族人是吐谷浑的后代,是与吐蕃人打败后逃向祁连山的。“那些蕃子从可可西里来的是了”!土族人不唱《格萨尔王传》就是与那次失败有关。而格萨尔王的原型传说是古青唐《西宁》唃厮啰。厮是吐蕃的后裔。打败吐谷浑的是吐蕃大臣禄东赞与禄东赞的孙子。唃厮啰在宋朝时统治了青海河湟流域。有些土族人甚至以为:“格萨尔王是从可可西里来的。”
那一次参加青冀两省散文笔会,格尔木市的副市长那时还是杨文山,他给我们说起察尔汗盐湖四周那些失踪的人而成的盐干,说起可可西里无人区那些千百年来无人敢收的上百具干尸,最后他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件事情:
有“个骑马人被围追到可可西里马兰山附近,他看到一大片黄灿灿的金于,可是为了活命他不能停留,只拿了一火柴盒金,记了那地方的特征,然后就把追兵诱开了。他拿了那火柴盒金找到国家,国家就投资二十多万元让他带了二十多个人组成一个找金队找金子,已找了好几年可是还是没有找见。现在这个人因为找不到已有些半疯半魔了:“明明是那个地方!阿门寻不着?”明年,国家队还要跟了他到可可西里无人区去找金子,因为国家已花了这么多钱。说那金子找到了就可以补回损失。
听了杨副市长的话我的心里迷迷乎乎:国家队跟了一个半疯半魔之人找金子。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窍?
若是个体或是某个企业跟了那个人去找金子我还可能理解,可是国家队跟了一个疯子找金子我就是不理解。
一时里,那么真切地感到自己似活在一个梦中。
不知怎的我一下子觉得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飘飘乎乎。我想起《红楼梦》中那个麻屣鹑衣半疯半魔、半痴半癫的跛足道士: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
《红楼梦》中跟在道士后面的是痴情的宝玉,而我那么真切地感到跟在半疯半魔者身后的不是国家的采金队而是我,而是一个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哪里去的我。
想不去相信这些胡言乱语,可是说话的不是别人而是堂堂的格尔木副市长。想不去相信自己的视觉,可是在场的还有河北省作协的作家:尧山壁、刘小放、梅洁……青海作协的朱奇、程枫、程士廉、陈元魁、朱军……这么些的老师文友。
那时哪里知道这次上台讲演的机会可能是市长大人政治舞台上的“绝唱”。那时可可西里的金农被堵那么长时间还撤不出来,在台上的他对自己的前景大概已有所预感。只是当时无人知道他难言的隐衷罢了。
现在杨文山已撒手西去——因青海可可西里无人区金农被堵受贿事件,杨文山被撤职判刑四年出狱后,杨文山在格尔木市自己办了一个公司,本想大干一场,不想年前回家探亲时,心脏病突发命赴黄泉,而现在回过头去看他的命运,使我更加真切地想起了那首《好了歌》。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杨文山虽然不是直接死于黄金大战受贿事件,可是从事业的峰颠沦落成人人唾骂的阶下囚,谁说这不是心脏病的致命因素?只是这可怕的致命因素有很长一段潜伏期罢了。更令人感叹的是:杨文山的受贿数额才一万多元钱,其中的大头一万元压在杨家的一个枕头下,杨文山说自己根本不知道。一万多元钱就彻底地改变了一个本当前途无量的人一生的命运!而在我的印象中杨文山是多么年轻充满了朝气呀!那是与我们一般有一颗好奇心的人呀!特别是给我们讲演时,那声音宏亮,圆润,底气充沛。这种对比怎能不带给我满心满肺的伤感。
而《青海日报》社驻格尔木记者站记者刘晓星又给我讲了这样一件事情:十几个偷进可可西里的人,闯关卡时因设卡人冲天开枪,偷进入逃跑,因没看到平地上裂隙般纵深千尺的格尔木河,结果有五人掉下去摔死……
心里无法不充溢满心满肺的伤感。
那时就奇怪,为什么这些奇怪的事件意外的事件都是从可可西里来的?不就是一个无人区吗?为什么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什么都是从可可西里来的?这可可西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在青海不论在哪里,恍惚都可以听到青海湖的声浪。而那青海湖的声浪总也是与向可可西里的风浑然一体——青海的省名由青海湖湖名而来。似乎可可西里与青海湖真的是相通的。可不是?在青海,无论你走到哪里,只要你用心去感悟都会听到可可西里的回声,那是生命的波浪。
青海湖的湖怪从哪里来?青海湖湖光从哪里来?恍惚真的从可可西里来。
还有黄羊到可可西里无人区集群育幼,还有越来越多的鸟儿从世界各地迁徙到可可西里繁殖……这些都唤起少女时的我对可可西里格外的神往。
可可西里,可是魔鬼层层下锁,把自己囹圄在那里;可可西里,可是我生命重重设围的古堡,把自己囚禁在那里。而那个如“魔鬼城”的“城”里悄悄地出没着怎样的一些动物?那些动物只是感到它们隐隐绰绰,可是却不知它们真正的形状真正的神态,更不知道它们有多少种,只是知道它们在那里如我的感悟交替着,如我的灵感变幻着,如我的激情流蹿,着如我的欲望残食着,如我的情感依恋着。那是我生命中最隐秘的部分。是那里时而唤起我生命的高潮,时而让我坠入情绪的低谷。唯有那里可时而让我兴奋,时而让我狂热,时而让我沮丧,时而让我在激情中辗转反侧。是的!我的痴情、冷酷、多情、温柔、妩媚恍惚都来自于那个隐秘的“古堡”。我想我所有的情绪都来自那里。树欲静而风不止,这风来自那个神秘的可可西里。那是地理意义上的可可西里,同样也是我生命意义上的可可西里。
那里,时而有一种大蜥蜴悄悄地爬动;那里,时而有一种毒蜘蛛悄悄地隐动。
那里到底有些什么?
是的!那里时而孕出一种战争的气场,时而蕴育出一种和平的气息。是的!那是地球生命最脆弱的一隅,同样也是地球生命最坚强的一隅。
是的!可可西里,那是我最多情的一隅,也是我最冷酷的一隅;是我最温柔的一隅,也是我最阴暗的一隅。
就如野生的动物只有逃向那里一般。
那是地球的“最隐秘”。那是地球的“最隐衷”。就如我们常常地把秘密藏在“可可西里”一般,人类也在用噪声用污染把最珍贵的动物逼向那里。这便是我不停地流浪的理由了吗?这便是我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身不由己的理由了吗?
是的,那个地方在太阳下如同一个圣神的宫腔,等待着我的归去,等待着我的着床。
我只是想知道我是从哪里来,又想到哪里去,天地氤氲,阴阳不测。于是我想走入我的生命,于是就有了我的西部之行。是的!沿着青藏公路的探索,只不过是我生命的探索。是的,我只是想知道我那样的痴情那样的不顾一切的道理是什么?